【編輯室報告】明暗 /副總編輯簡白
卡夫卡是個書信狂(幾乎同時存活於另一平行世界的芥川龍之介也是),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七年間,總共捎函給長距離戀愛,定居柏林的猶太女性菲莉絲•鮑兒,多達五○○封。其中一封,他焦慮坦言:
「妳曾說喜歡在我寫作時坐在我身邊,但是請聽我說,那樣我根本無法寫作。寫作意味著過度地揭露自己。一個人身處自我揭露與讓步的極限之中時,如果與外人有所牽扯,他就會覺得逐漸喪失自己……寫作如果只從存在的表面著手,根本甚麼都不是。」他指出,一旦確切的情感透出紙背,發生震動,這種僅由表面著手的寫作也就隨之瓦解。「此即為甚麼一個人寫作時,無論如何孤獨仍不夠孤獨,周遭再怎麼安靜還不夠安靜,即使更夜晚都不夠夜晚。」
儘管滿紙意深情長,卡夫卡卻寧願彼此保持距離,否則自己就要喪失寫作的環境氛圍。
卡夫卡委實指出了,孤獨,安靜,夜晚,皆是文學寫作狀態的關鍵詞。對照(而非反義)映顯人際交往關係的關鍵詞,群居,嘻鬧,白晝。簡則類比,即黑暗與光明。前者著重隱蔽的空間,緩款醞釀、昇華我們的慾念。後者著重跳躍的時間,急切告白、暴露我們一切的動作、見聞、感覺、思緒,乃至極端深壑、極端私密,屬於絕對之惡的潛意識。
書寫工具的變遷,翮翎、毛筆、鉛筆、鋼筆、原子筆,演進到當今的鍵盤,甚或語音輸入,無論如何推陳出新,充其量僅只愈加容易方便,絕不可能優化個人的「作文」品質。然而,網路媒體的革命性發明,尤其時髦的社群網站的蜂起,部落格、聊天室、噗浪、推特,直至講求時效兼功效的實名制臉書、IG的出現,遂行強制要求使用者必須「告白再告白」、「暴露又暴露」。這便是現代文明的至高無上命令,並孳長成為現代文明最喧囂的特徵。
再而三的告白、三而四的暴露,食衣住行的軌跡,吃喝玩耍的情況,仍未能滿足現代文明的脅迫胃納。形而外的喜怒哀樂樣態,袒裸殆盡之餘,我們因此掏肝挖肺,進而將自己形而內的潛意識的慾念,纖細供狀出來。「更多的光、更多的光」,現代文明,無時不在地如是嚴厲發號施令。
幽微的黑暗面,被照見透視,壓抑失靈、蠢飽妄想的潛意識的絕對之惡,服膺至高無上命令,便情不自禁,赤裸裸訴諸行動。公開虐死貓狗、光天隨機殺人的案例,也就屢見不鮮了。
社會學界有種說法,物質不滅,社會整體的黑暗面,也就是絕對之惡的慾念的總合也不會增減。官民聯手普設教育、教化機制,強求遍地「光明磊落」的結果,造成每人承受的黑暗面多寡落差,部分個體的承擔更濃更稠更重,超越負荷,而不得不藉助某種偶遇戳刺,將過剩的黑暗面噴發迸射。無目的、無動機、無理想的公眾場合無差別殺人事件,十足可以印證。(借用攝影印刷的術語)所以兇手是我們的負陰片,而我們是他的正陽片。
但精神分析學家駁斥,黑暗面並不等於潛意識,認為現代(網路)文明的「更多的光」的無上命令,固然造成「光害」,放逐黑暗面四處流竄。可是,無差別街頭殺人事件的兇手,並非黑暗面累積超越負荷,而是留存不住,遵從無上命令,被迫消滅黑暗面,隨機曝光傾洩潛意識。缺乏黑暗面的安撫守護,潛意識趨光畢現,便自認能夠為所欲為了。所以應該是,兇手暴露在社會尺度普照下的正常光明面,而我們隱藏在社會尺度普照下的非正常黑暗面。因此,「真相」翻轉顛倒,兇手是我們的正陽片,而我們才是他的負陰片。
現代社會的「明暗」,已非夏目漱石未完成的長篇《明暗》,所能古典式的表述了。猶如媽寶與寶媽的關係。媽寶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寶媽一手造成的。人非失能,而是緣於電腦萬能。文學創作亦然,「低矮的果子摘完」?恐怕未必,網際網路造成「明暗」的失衡失守,容或才是根柢原因。今月號的《印刻》,除封面專輯外,特別推薦「文學事件簿」,閱讀應可獲致幾許啟發。
常行經萬華昆明街、桂林路口的基督教女青年會,會所正門右下基石,鏤刻《新約•馬可福音》的名言,「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總驚瞥一眼,匆匆走過。
結尾稍岔個題。朋友曾戲問,「明暗」失衡失守,那麼世界不就變得更壞了嗎?他又戲答,其實沒有。掌權者鮮少好人,這話真確。人老不會變壞,但壞人不死,只是變老了,才讓我們產生「世界更壞」的錯覺。
出 版 社 :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作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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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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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系編號 : |
188/第拾伍卷第捌期 |
頁 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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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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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規格 : |
平裝.黑白+彩色.21x28cm |
出版日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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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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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陽書號 : |
3070000188(ISSN:1728929-7) |
印刻書號 :
|
MIN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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