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8•二月號:卡勒德•胡賽尼
【專輯】寫過這一幕,活過這一幕--寫在《追風箏的孩子》上映之前 / 聖荷西•卡勒德•胡賽尼•文
 
二○○六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早晨,我站在父親身旁,看著一位演員從一面金屬牆門後面窺視破爛不堪的屋內。我們處在中國西部的喀什噶爾市,也就是《追風箏的孩子》的拍攝現場,這是改編自我第一本小說的電影,導演是馬克•佛斯特(Marc Forster),大衛•畢諾夫(David Benioff)負責劇本改編工作,演員卡勒德•阿布達拉(Khalid Abdalla)飾演主人翁阿米爾,是這個故事中因犯錯而深感內疚的角色。過了二十年,阿米爾回到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而在這二十年間,整個阿富汗飽受戰爭摧殘,死了一百萬人,無數的人民被迫離鄉,國家落入殘暴的塔利班政權手中。現在,阿米爾回來拯救一個他素昧平生的男孩,同時也為了驅除深藏在他心中的惡魔,讓自己獲得救贖。

看著飾演阿米爾的卡勒德•阿布達拉悲傷地從金屬牆門後面窺視屋內,望著他於一九七○年代成長時期居住的房子,這讓我心中產生奇妙和迷惘的莫名共鳴。我跟阿米爾一樣都在一九六○年代出生於喀布爾,一九七○年代在那裡成長,一九八○年代初期搬到洛杉磯灣區,以移民者身分展開新生活。阿富汗被摧毀時,我人在美國,而且跟阿米爾一樣,我長大成人後回去喀布爾,重訪這塊我童年的土地。
 

二○○三年三月,我寫完《追風箏的孩子》,預計三個月後出版,沒想到我竟然追尋阿米爾的足跡,坐上阿里亞納航空波音七二七飛機上的靠窗座位,飛往喀布爾。上次身在喀布爾時,我還是一個十一歲的七年級瘦小男孩,這次回去,我變成一個三十八歲的醫生,同時是作家、丈夫和兩個孩子的父親。我記得凝視窗外的天空時,期待著飛機離開雲層後,喀布爾出現在我眼前;當喀布爾真的出現時,我想到《追風箏的孩子》中的一些句子,而阿米爾的心情瞬間變成我的,我對於故鄉土地的親密感一躍而出,這讓我驚訝不已。我以為我早已遺忘這塊土地,但實際上我沒有,或許阿富汗也沒有忘記我。一句關於寫作的古諺說道:你寫的東西是你經驗過的事情;然而,我則是要開始經驗我寫過的東西。

由於這次的情況特殊,此趟喀布爾之旅感覺很超現實。每天,我想像好幾個月的地點和事情都歷歷在目,只是之前是透過阿米爾的眼睛。再一次走在喀布爾擁擠的街道,我跟阿米爾一樣激動不已,就像拜訪一位老朋友。同時,我也跟阿米爾一樣,在自己的國家裡卻像一位觀光客。我們都離開了很久,我們都沒有經歷過戰爭,我們都沒有跟阿富汗人民一起流血奮戰,我嚐到自己筆下阿米爾的罪惡感。

沒過多久,阿米爾的記憶與我的記憶之間的界線愈來愈模糊。阿米爾原本活在我的記憶之中、活在《追風箏的孩子》之中,但到了喀布爾,我發現我活在他的記憶之中。我駛過傑德梅汪街(Jadeh-maywand Avenue),這條曾經美麗的街道現在因戰爭變得荒蕪,到處是崩塌的房子、成堆的瓦礫、屋頂掀開且滿是子彈凹洞的牆面等,廢屋變成乞丐的遮蔽所。我憶起我父親於一九七○年代初期在這裡買給我吃的玫瑰露冰淇淋,我還憶起阿米爾和他鍾愛的僕人兼好友哈山曾在這條街上買風箏,老板是一位叫作沙伊佛(Saifo)的瞎眼老人。我坐在電影公園(Cinema Park)被炸成碎片的階梯上,這裡曾是我和兄弟冬天免費觀看無配音俄羅斯電影的地方,也是阿米爾與哈山觀看他們最喜愛的電影《豪勇七蛟龍》的地方,他們看了至少十三次。

我跟著阿米爾的腳步,經過香味瀰漫的小烤肉店,這裡是我父親及阿米爾的父親經常帶我們去的地方,揮汗如雨的男人翹著腿坐在木炭烤肉架後方,努力煽著架上熱滋滋的烤肉串。我與阿米爾的視線一起越過十六世紀巴布爾(Babur)帝王的宮殿,凝視著天空,發現城市上方有一個風箏。我想起一九七五年某個陽光燦爛的冬日,那天是風箏大賽的日子,也是改變十二歲阿米爾人生命運的一天。他在那天背叛了他的摯友哈山,而那天也是多年後使他鼓起勇氣重回阿富汗的關鍵日子,他因為當時自己的懦弱想要贖罪。當我坐在戰士運動場(Ghazi Stadium)的椅凳上,與幾千個阿富汗人一同觀賞新年遊行時,我想到我跟我父親於一九七三年在這裡觀看「馬背叼羊」(Buzkashi,案:阿富汗的一種體育競賽)比賽,同時,我也想到阿米爾在這裡目睹了塔利班執政者下令用石頭砸死一對通姦者;這殘酷的一幕,在馬克•佛斯特的電影裡赤裸裸地如實呈現出來。不過,這種景象消失了,如今在我眼前的是一群穿著傳統服飾的年輕男子,圍著圈跳著阿富汗的傳統舞蹈。

然而,現實和虛幻互相衝擊的過程中,最令我感到暈眩的片刻,是我找到一九七○年代我父親位於瓦茲爾阿克巴汗(Wazir Akbar Khan)附近的老家,也是我成長的地方。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找到,因為我沒有住址,而這一帶也變得面目全非,但我拚命地找,直到發現我熟悉的拱形牆門。

我從金屬牆門後面窺視屋內,我感到似乎以前就來過這裡。幾個月前,我站在阿米爾旁邊,在父親老家的牆門邊,我感到一陣失落,而現在這個家也早被殘忍的塔利班士兵奪去。我看見阿米爾把手放在生鏽的鐵槓上,我們一起凝視那下垂的屋頂、裂開的窗戶及滿是碎石的門前台階。這種感覺很詭異,我父親的老家像極了阿米爾和他父親的老家,兩間屋子都曾經有過輝煌時光,但現在都成了廢墟,油漆全掉了、草地枯萎了、樹木砍光了,牆壁也變得搖搖欲墜。而且,我跟阿米爾一樣,驚覺長久記憶中的大房子實際上竟如此侷促。

三年後,我站在中國西部的電影拍攝現場,看著飾演阿米爾的卡勒德•阿布達拉跨過牆門。此刻,融合了我的過去和現在,以及我的現實和虛構,這些悲傷、時間的流逝及演員卡勒德•阿布達拉臉上的具體失落感,在我心中迴響不已。我寫過這一幕,我活過這一幕,而現在,我目睹了這一幕。

不久,《追風箏的孩子》這部電影將會呈現在世人眼前,幾百萬的觀眾會站在阿米爾旁邊,跟他一起從金屬牆門後面窺視屋內,大家都會感到一股失落。你們不曉得其實你們與我感同身受,而且某種程度來說,也跟無數的阿富汗人看到自己家園被摧毀時的感受相同。

如今,阿富汗人仍未從這將近三十年的戰爭、饑荒、旱災和大規模人類殺戮和痛苦中恢復過來,這些都是不容遺忘的歷史。我相信,經由大衛•畢諾夫的精心改編,導演馬克•佛斯特拍出了一部極富詩意的佳作,而且讓世人永遠記得阿富汗人民的傷痕。同時,馬克•佛斯特在影片中寫實地呈現前蘇聯時期被遺忘的純真年代,阿富汗移民遷居海外被歧視的奮鬥歷程,以及曾活在無情暴政下的生活折磨。現在阿富汗的新聞已稍微黯淡下來,我希望於此際,這部電影能讓全世界的人再度關注我的家園及其中受苦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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