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夏,戰事頹喪瘋狂,盟軍密集轟炸台灣各地,台北城四處烈火熊熊。他結束了《台灣新報》的工作,混跡許許多多疏散避難人潮之間,回到新竹山村老家,家家戶戶關緊了門窗,捻熄了燈,躲空襲過日子。外街不時傳來警察吆喝,壯丁團的跑步聲,黑黝黝的夜色,他憤慨而哀愁地與悶熱對峙著,沒法子讀書,亦不知道敵機什麼時候要來。
不多久,他在報上看到短短一則消息:原子彈投下廣島。他大吃一驚,他不是全無時代預感,知道大勢已去,但這災禍簡直超出想像。村裡有些低低的交談,恁多憂患亦心寬,日子難過,但也許就快結束了。他極端敏感於周遭的氣氛,卻又不敢做什麼確定打算。這樣的時局,誰知道下一秒鐘自己是否遭逢不測。他得撐過才算數。
然後,彷彿只是瞬間的靜止,八月十五日,聽人說天皇玉音放送,家裡連收音機也無,只好跑到朋友家聆聽。電波沙沙,傳出沉緩的漢文訓讀體,無法立即明白內容,可是,那確實是人的聲音。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這是天皇?終戰?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幾年的徬徨忍耐,這時似乎全都圍繞過來。日本真的戰敗了?他與朋友
雖然曾經這樣料想,可是,現在?接下來呢?我們會變得怎麼樣?
很多年後,他在電視上再次目睹當年情景,成千上萬民眾伏身遍地,啜泣拭淚。
「爾之衷情,朕善知之。」他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靜,彷彿他是其中一人,但又不是,確確實實不是,那個朕再如何善知也絕不可能理解他的衷情,但為什麼那畫面卻有一股強烈哀戚傳達到他身上—光復,光復,光復。他回到台北。售柴的,售菜的,售龍眼的,售荔枝的,人人湧生一股簡單興奮。朋友葉君形容:光復後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奇異的日子,每天都有新奇的經驗。他雖處在失業狀態,但面對所謂勝利氣勢,人生至此常被壓抑的浪漫習性,便十分竄鬧起來。思量之前未及實現的理想,那自處女作以來總覺伸展不開的文學之路,現在,應該會有一個全新的轉機吧?
他那被戰事拖累以致出版夢碎的小說集,也許可以再加設法?眼前這樣荒蕪亟須重建的時勢,應該有很多事務是他可以從事的吧?他東想西想,腦子裡轉著各式各樣新奇雀躍的念頭。
那是個夢的夏天,戰爭傷痕累累,他發熱般地寫作,從夏天寫到冬天,筆下語氣變得具體而積極,他邊寫也覺得納悶,為何忽然放棄過去在乎的氣氛色彩,任憑種種材料直向奔流而來,民族主義、青天白日旗、汕頭來的男子……
回想起來,儘管短暫,但他的確曾經改變過。他走出了與自己作為一悲哀浪漫主義者的垂憐相對,然而,是他一下燒過了火?抑或他總是太快看到事情的暗面?他感到那些樂觀激動彷彿海市蜃樓,揉個眼,忽然找不著了。他準備好起跑,工作卻始終沒有著落。戰前和他一起在報社當編輯員的王君和呂君,繼續提著熱情奔走新時代,他雖跟隨參與過一些,但又好像不在其中。漫遊大街,霓虹冶豔,對比戰時薄暮禁燈,墓場般的死寂,恍若隔世。眼前山珍海味,他卻阮囊羞澀,空著肚子走回家,看路旁有些日本人低頭變賣家具書籍,秋風寂涼,他漸漸故態復萌,起了憂鬱。
不久之前,與晴子會面,她的神色是黯然的。這青春的情感,一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純潔情愫,到底要以什麼形式才得安頓呢?他不斷思索男女之間是否有友誼的存在?他們依舊守禮地重視彼此,奢想年華老去,仍有可憑恃過活的回憶。漫步淡水河邊,眼見隨夕照隱沒的大屯山、觀音山,河面古樸的帆船姿影,漸趨漸暗。戰爭結束了。他與晴子默默無語地走著。
過完一個深冬,愈來愈多朋友被遣送回日本,別離的傷感深深攫住了他。他伏在桌前,給晴子寫一封告別的短簡。為追逐生計,他要離開台北到台南去。妻與孩子們正在收拾衣物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他想起昔日搭乘台糖板車去到南投的情景,以為有天有地的年少志向,還有花蓮夜以繼日、寂寞無比的海浪聲。人生至此,似乎總在為一口飯遷徙,苦惱於精神與現實的雙重逼迫,白日為五斗米唯唯諾諾折腰,夜裡則因文學的饑渴而簌簌流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