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
熱帶果樹

夏日炎炎,熱帶島國,惟五顏六色甜蜜果實以解暑。荔枝、龍眼、鳳梨、芒果、木瓜、蓮霧都屬台灣特有物種,閱讀日治時期台灣小說,經常也可聞見這些水果香氣,或做景致,或寓他意,台灣作家對這些果物的取材,除了偏愛或細膩,幾乎讓人懷疑另有居心。

或可從異國情趣來理解。清朝李鴻章將台灣形容為「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想藉以打消日本人侵占之心,但在日本的殖民帝國實驗室裡,台灣可是第一個綿延至熱帶的新領土,注定得以生態新奇與民俗殊異來取勝。諸多關於台灣的文獻軼聞,島上的自然生態、人們洗不洗澡或食不食內臟料理之類的生活行事,若非被描繪得十分離奇可笑,就是以一作百的刻板印象。

我們的作家,固然不可能滿足於這類說故事的方法,不過,浪漫營造異國情調,實在也是個前進中央文壇的便利方法。故鄉,到底該怎麼寫呢?是要描實還是裝飾?

右偏一點,是仿了外地文學的腔勢,左傾些,則隨時可能拉政治警報,文字若非被刪就是塗黑,真個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動輒得咎。於是有些台灣寫手挪用熱帶的風光水影、鄉野傳奇,找到一個巧妙折衷,這其中當然存有故鄉情思之抒懷,但某程度來說,何嘗不是打入殖民母國文壇的獨門招式,特別是三○年代日本中央文壇逐漸面臨瓶頸的時候,來自殖民地的風土情趣,成了一個新鮮的出口。

因此,那些小說,讀起來,往往特意展示著一種南國風情:故事頻繁上演於傳統宅院,各式各樣熱帶植物的芳香與樹影被提點出來,陪伴小說人物記憶幸福或無言地在困境中徘徊。這種借物造情的技巧,以龍瑛宗最為周知,他亦不避諱直接使用植物來題名,如〈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有蓮霧的庭院〉;木瓜樹累累結實,暗喻了(物質拖垮精神的)生活的艱難;而蓮霧樹下的大石頭上,生於台灣的日本少年藤崎,正以口琴吹奏著遙遠的〈荒城之月〉。

混雜的人,混雜的生活,各式各樣接枝混生的植物果實,物換星移。戰後傳唱歌謠〈美麗島〉裡的植物意象,原出詩人陳秀喜:「稻草,榕樹,香蕉,玉蘭花」,解嚴後呂赫若次子呂芳雄追憶父親,提到了家中荔枝園。

呂赫若老家在潭子,據說台灣引入黑葉荔枝,最早就是在那兒。不過,一九四九年,他變賣了潭子家產,北上開設印刷廠,不久,即涉入《光明報》事件。呂赫若開始逃亡,留給妻子最後幾句話:「如果人家問妳,就說(我)到日本去了。」

如果他是真到日本去了,那也很好。可惜無人知曉。呂赫若就此失蹤。留在豐原娘家的妻小,開始草木驚惶的生活。妻子把丈夫的藏書與手稿,一疊一疊整理綑綁起來,兩個十來歲的兒子,於「家中前面的荔枝園,挖了坑,把父親所留下來的手稿及書籍全部埋掉。埋好之後,還在上面潑了幾桶水。父親的手稿,寫好尚未發表的〈星星〉以及收藏的書籍,從此化作一堆塵土。」

讀到這裡,環繞著美人形象、被形容為翠玉般晶瑩剔透、甜美的荔枝,忽然,起了點苦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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