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
春天的山坡

吳濁流小說《亞細亞的孤兒》,由祖父牽著主人翁的手,走過春天的山坡,明媚地開場。

山坡頂處,昔日常有土匪強盜出沒,林相險惡,人們常以穿龍頸稱之。祖父在這兒給孫子講了年輕時候遇蛇的鬼怪經驗,整本小說第一句對白,由祖父開了口:「一切都改變了!」

在那個春天,陽光照在背上暖和,即便山路走得汗濕,涼風吹進衣衫也讓人覺得爽快。青草與林木氣味隨處可聞,兩三隻不知名小鳥,鳴叫著飛過樹枝。人在如此大自然,仍屬簡單而渺小,狐狸與松鼠在樹林裡大搖大擺跳現,動物凶猛,即使是大膽的漢子,日暮天暗,也不見得敢隻身經過。

然而,如同老者的預感,一切即將改變。這趟春之旅,是祖父帶著愛孫—這日後的亞細亞孤兒,遭逢時代扭曲,四處惶然難以安置,終了不得不崩潰瘋狂的人—要去拜會祖父同窗彭秀才,請求啟蒙的日子。

越過穿龍頸,視野一開,山下茶園新綠,茶女山歌遙遙可聞。孩子覺得新奇,老人卻對山歌忌如蛇蠍。村郊廣場植有榕樹,對面就是雲梯書院。祖孫倆由明亮戶外走進暗室,見筆筒插幾枝朱筆,牆上掛了張孔子像,昔日在同儕間被公認為出色拔尖的彭秀才,正落寞陰沉地躺在床上吸鴉片,這時,聽人恭敬喊上一聲:「彭先生!」

他張開眼睛,看清來人,隨即振作起來,整理儀容,把屋外讀書嬉鬧的孩子給喝斥安靜,轉過去和照顧他的胡老人,謅言謅語說起話來。

兩個老人,一個孩子,暮色帶著希望來。彭秀才曾志向舉人或進士,更上一層樓,誰知天年一改,人生前半盡付流水。他心裡的屈委抑鬱因老友來訪得了點安慰,告辭時,彭秀才且在太明頸項掛了一串銅錢。不過,當這群最後的私墊孩子長大之後,他們以新語言、新文體所寫的小說裡,如彭秀才這般滿腹詩墨卻喪失現實舞台的人,依舊難逃被寫成斜陽沒落的命運,甚者,不分青紅皂白扣上舊帽,堆成時代灰燼。相對而言,《亞細亞的孤兒》,開場的祖父倒是留下了一個明智練達的形象。

這位祖父,對古之輝煌懷有憧憬,面對西潮驚奇,亦能身段柔軟,擇良木而棲,在家族鄉里具鎮守力,臨事判斷不誤,簡直是完美的角色。留在孫輩記憶裡的自家祖父,彷彿被童年的糖衣包裹著,留下了一個溫好典型。呂赫若小說〈清秋〉裡的祖父,可說是這個形象的高點。任憑時代進退,白雲蒼狗,祖父依舊植菊為樂,在書房裡看古書,像是那已經被摧毀了的過去所留下的少數資產。「我覺得家裡的長輩都很了不起,每天持續地忍受平凡的日子。」面對掌握不住的現代生活,決戰期的苦悶,許多台灣青年或許開始懷念那個童年的胡太明,渴望回到春天的山坡,讓祖父找塊石頭坐下來歇腳,氣定神閑拿出愛用的竹煙管來裝菸絲,點上火,說出一個又一個使人對天地心生嚮往的故事來。

不過,話說回頭,其實,翻過那個春天的山嶺,翌年春節,胡太明及其祖父,這對情感篤真的祖孫,又在黃昏時分一起出了門。這次為的是去看元宵節花燈。不料,那晚,在一片擠著爭睹藝妓的混亂人群裡,老祖父不巧挨上了警察的棒棍,一個踉蹌,還是跌進了驚惶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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