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DNA
〈推薦序〉 知性的解放與捆綁 /孫大川

有一種感受先吐為快:閱讀陳耀昌醫師的雜文,給人輕鬆、明朗又充滿知性解放的愉悅感。這是成長以來,我少有的閱讀經驗。

戰後的台灣,因著兩岸和國際情勢的牽扯,對內對外都處在極端扭曲的狀態,從思想意識、法政外交、教育文化到歷史認知,充滿矛盾、壓抑和虛偽。一九七○年代初冷戰解凍,我們退出聯合國,經濟的發展和社會力的釋放,台灣在動盪中衝撞體制,遂有民主政治的演變:解嚴、兩岸開放、修憲及總統直選。在這一段新的變局中,從中央到地方的頻繁選舉,是一切改革最重要的推手;但選舉背後群眾運動的能量,卻不完全來自民主的信念,更多來自族群的動員和選票的考量;這便是一九九○年代之後,台灣族群分裂、藍綠對決、政黨惡鬥的現實。這些現實反映在媒體和網路上,許多公共議題愈來愈難以有理性辯論的空間。綜合言之,一九四五年至今七十年間,無論是前半段或後半段,台灣整體社會環境雖然有所不同,但都處在某種相同的反智氛圍中。不需要理性,也不需要辯論,我們簡化一切;腦袋只有是非題沒有選擇題,我們根本沒有耐心、興趣和時間去分析問題。「知識」的力量讓渡給被綁架、被操縱的民意,台灣早已成為一個有理說不清的社會。

陳醫師的學思背景和社會實踐經歷,使他有條件突破此一反智環境。耀昌兄在醫學、科技方面的專業名聲我早有耳聞,但真正認識他卻是在「紅衫軍」結束之後。那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表示有人推薦我以社會公正人士的名義,協助監督運動過後剩餘捐款的處理。開過一次會,記憶中有施明德、姚立明、許木柱等人;之後,我沒有再直接參與工作,後續情況不得而知。不過,因此和陳醫師成了好朋友。幾次餐敘,發現他交遊廣闊,深入產官學各界;除醫學專業外,他熱愛台灣、擁抱群眾;曾是民進黨員,擔任過國大代表;退出民進黨後,又成了紅黨的核心人物。即便如此,政治染缸並沒有讓他成為一個非理性、無腦袋的糊塗蛋,相反地,學術和政治參與之經驗,引領他跳脫台灣長期以來的反智環境,為我們提供一個健康、可以呼吸、有門、有窗的主體性建構道路。從《生技魅影》、《福爾摩沙三族記》,到今天出版的《島嶼DNA》,耀昌兄一次又一次證明,謙遜的求知熱情,使他在政治、社會紅塵打滾的種種誘惑中,始終得以保持清醒和自由。

作為一個傑出的血液科醫師,無論自己介入怎樣的政治漩渦,對知識的尊重是耀昌兄立論、行動的阿基米德點。他以嚴格的學術態度,提出骨髓移植、幹細胞研究、醫療環境改革以及法醫制度、科技部設立等等議題和積極主張,這當中毫無藍綠的算計。他雖然有強烈的本土認同,卻結合史料、大眾信仰、民俗傳說以及基因密碼的對校,證實台灣多元豐富的血脈連結及其延續:從南島民族、中原漢族、荷蘭西班牙人、滿族、日本人、阿拉伯人到台灣原住民,陳醫師讓我們認清所謂四大族群的分法,是何等狹隘、貧乏;台灣主體性論述,可以有更遼闊的視野與胸襟,不必淪為政治意識形態之俘虜。

這樣的族群理解,當然也影響陳醫師的台灣史觀。在他寫《福爾摩沙三族記》的時候,已經展現了他對漢族中心史觀的否定。而今,他更藉考古學、歷史語言學、細菌人類學、人口學等等科學材料,重繪了台灣的地理廣度和歷史縱深。論及歷史人物,他對鄭成功情有獨鍾,還準備寫有關於鄭氏家族的小說。有趣的是,陳醫師以他的醫學專業,判定鄭成功是刺面自殺的,並從心裡分析的角度,指出三太子信仰和鄭成功的關係,使我們對這位「民族英雄」悲劇的一生,有更深刻的認識。耀昌兄對台灣文史掌故和歷史人物保有高度的興趣,他看廟、踏查遺址、閱讀文獻,認為台灣需要建構一個英雄史觀,使我們的年輕人能碰觸到有血有肉的人格典型。文學與史學的結合,因而成了陳醫師寫作另一個明顯的風格,和他的科學理性竟如此和諧相融、天衣無縫。理解到台灣族群的多元以及錯綜複雜的歷史,陳醫師提議可以把「英雄」的想法改一改,建立「台灣感念祠」,他說:


「只要對台灣社會有大奉獻、有大貢獻,在『身後』仍被台灣民眾長久感動與追念的,不論是哪一國籍(更不論『族群』)、哪一世代,都可以入祠……這些被感念者的事蹟,就可以豐富台灣的歷史,滋潤台灣人的心靈,更重要的,可以促進台灣的族群融合,提升台灣的幸福。」


同樣主張台灣史的獨特性,陳醫師和那些政客們的觀點何其不同,簡直有天壤之別。

前不久在陳醫師宴請的退休餐會上,他談到未來生活的規劃,研究、寫作和社會關懷依然是其生命的主軸;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洋溢在整個餐會上,彷彿他又要邁向另一個知性解放之旅。台灣需要這樣的胸襟和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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