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小說　／副總編輯蔡逸君

當我接到印刻文學編輯打來的催稿電話時，正看完早場《PINA》，最後一個離開座位的我，考慮要不要再去買下一場次的票，坐回原來的位子。「對不起，剛去看PINA，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好。」我跟對方說。

「PINA？那是什麼，你女朋友嗎？聽你的聲音，她懷孕了是不是。」這個男編輯的口氣讓人很無力，但我還是忍不住回應，「拜託，你們編輯也要有點水準好不好，有些東西不懂，就不要隨便開玩笑。」

「水準我們絕對有，你知道的，可是偶爾我們需要容易一點，不要那麼難的文章，你知道的……」我知道什麼呀我，什麼時候文章是用容易和難來劃分水準的，我不想再回應了，可他話沒停：「對啦，你剛說的PINA到底是誰？你們鬧翻啦，這有意思，要不要你就寫這個，我幫你想好標題了，PINA的療癒聖經，怎麼樣，有意思吧。」這人說話真的很沒營養。

「對不起，這篇小說我是寫不出來了。」
「寫不出來？你現在才跟我說寫不出來，那不是叫我去跳海！」
「你最好現在就去，搭捷運到淡水，很快，下車後不到一百公尺，就有海可以跳，祝你成功。」現在的文學編輯到底怎麼回事，有個標題就一切都好了嗎？
「拜託啦，……就是小說而已，你就，就掰一下──」沒等他說完，我就關掉手機。要是他此刻在我眼前，不要怪我不客氣，鐵定一拳往他的鼻頭揍過去。就是小說而已，這是什麼話？可以說就是Pina Bausch而已嗎？就是文•溫德斯而已嗎？就是馬奎斯就是昆德拉就是朱天文而已？你跟這些人說去，請他們掰一下可以嗎？雖然我是個不算咖的小說家，別人可以對我不莊重，但我至少得對自己莊重些。

本想連莊再看一回的《PINA》（看電影跟看書一樣，地雷很多，重看你看過的還比較保險些），因為這個天殺的編輯壞了興致（他剛說他姓蔡什麼君來著？），唉，我真懷念那些老編輯，至少他們很實在，不會亂下標題。PINA的療癒聖經？我還PINA教你瘦身哩，真是要命。當你陷入群體的迷思，你就容易聳動，輕易地失去自己。一個舞者回憶Pina對她說：「你總是特別脆弱，但這就是你的力量所在。」只有一個Pina會這樣說，過去現在未來都不會有第二個Pina，第二個塞萬提斯，第二個曹雪芹，什麼都是：只 有 一 個。

雨下得超大，這世界被什麼給困住了，地下道出口有不斷的鞋濕的腳印穿入，我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前行，影片中那些美及其深邃，令人感動亦令人顫慄。街道上跑動著被雨淋溼的每個人，此刻都像電影裡的舞者那樣結結實實的存在，愛結結實實，痛結結實實，傷結結實實，懷疑結結實實，笑結結實實，荒謬結結實實，因若果不如此，就會什麼都不是。

困在街道廊下，眼睛穿過雨幕，我開手機跟朋友胖子發簡訊：「估算一下，就說五十到七十歲，我們之傷可以安靜的凝視了，不在的不在，在的仍在，這樣世界趨近穩妥，即使某些崩毀的圖像，我們喚不回，但隔壁有人在說話或聆聽，敲敲牆便有節奏，很好的花園裡，花草在雨季，仍搖曳得很香，秒針的下一秒，跳著，我們看見的每個生靈，很棒的時光，低首摹筆。」千萬別誤會，我跟胖子沒什麼特殊關係，這也不是情書，這只是小說因為碰到下雨所延伸出來的虛構花園，而這花園在此刻的現實中並不存在，卻真實得要命。就像小說家胖子，被狗和鸚鵡的愛吸引，便雞飛狗跳地忙著清大便那樣真實。

小說家清狗大便不算悲慘，還得算是喜劇。真正悲哀的是，我把簡訊傳錯人了，更要命的是，我誤傳到那個姓蔡的編輯手機。他於是又打來。

「請問這段是小說的開頭嗎？你跟PINA到底發生什麼事，似乎你們都傷得很重，是誰不在，有人死了嗎？」

我要怎麼跟他說清楚呢？我簡訊裡的那個「傷」字，其實正是生命最好的時光，不管在現實裡或在小說裡都同樣，是關鍵的字眼。況且如今現實裡沒有多少人會 真 正 受 傷，如果有個傷，可以陪著你十幾二十年，那難道不是最珍貴的寶藏。現在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受傷，不懂得受傷，不是嗎？

「是的，的確有人死了。」我有氣但沒氣地說，感覺脖子上架著一把刀。
「好好保重呀，……不過這開頭算有意思，我再幫你想個題目，PINA的八百萬種死法，如何？」
不，我突然不怪他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可以編出那樣舞劇的Pina Bausch，何止死過八百萬次。她若不在每朵花枯萎時陪著死過，她若不能在一滴眼淚落地之前死過，在蝴蝶於陽光中拍落的金粉裡死過，於每次的秒針跳動死過，她甚至時時刻刻都在死，都在「傷」，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她能在分分秒秒的死中活過來，她活下來，用明亮洞澈的心，對你跳舞，對你說話。這是所有藝術創作真正的力量。

但這些很難讓這位編輯知道，由種種瞬間中如何轉化提升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為作品，且為了達到如舞者肢體那樣的精準和實在，小說家一次次在想像中把自己丟入人生大劇場，以文字去對應和展演，很耗心神的。你掰一下？何不你把腳踮起來旋轉個十圈看看？

「我會把小說交出來的，親愛的編輯。為了謝謝你的鼓勵，我就用PINA寫篇小說。」

「感謝感謝！還有個問題，該怎麼說……，你知道夏天颱風多，有沒有可能你寫這篇小說時把這個因素加進去，有愛有恨有死亡，又風大雨大，多精采呀──」沒聽見後來他又哈啦些什麼，因為我的手機沒電了。

然而我真的確定，這世界肯定被什麼給弄矇了，八百萬種死法或活法都不夠，如果你是像PINA那樣在寫小說。

出 版 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作　　者 :	印刻文學生活誌
書系編號 :	107／第捌卷第拾壹期	頁　　數 :	240頁
圖書規格 :	平裝．黑白+彩色．21x28cm	出版日期 :	2012年07月
成陽書號 :	3070000107（ISSN：17289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