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七月號:我的父親•我的年代──為人民服務的小說家閻連科
【封面人物】這塊土地上的現實——閻連科答客問 /北京•肖海生•採訪撰文
漫長的潛行

■首先,我們能否先回到您寫作的起點。據說您開始寫作只是因為想逃離家鄉?
閻:
我出生在河南嵩縣,那是洛陽地區非常貧窮的一個縣,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一直「穩居」河南省人均收入倒數第一,偶爾會到第二、第三,從來沒有到第四。這樣的地方,溫飽是最重要的問題。再加上家裡長期有病人,我大姊從十二歲開始老是犯腰疼,又找不到原因,現在知道就是骨頭壞死,但當時誰也不知道,為她看病花了好多錢。父親的身體也不好。
就像我在《我與父輩》中寫到的,當時寫作就是為了逃離土地,只有逃離土地才能逃離苦難的生活。那時候偶然間看到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寫的什麼已經記不得了,最重要的是書後面的一個後記,說張抗抗因為寫了這本書被調到哈爾濱了。這給苦悶的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幹呢?
於是接下來的兩三年內,我白天工作、晚上就在家寫書。那時候,因為大姊生病,我高中沒有畢業就去河南新鄉打工。我叔叔是一個水泥廠的工人,在山上爆破石頭。那時候幹四個月不洗澡不下山,但一有時間,還是坐在那兒寫小說。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一九七八年的一天,接到電報,說要我回去,考大學。回家三天,課本還沒找齊,就走進了考場。那時候考場和現在完全不一樣,農村的幾間空房子,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幾個老師,就這樣進去就考試了。我記得當時我是唯一一個舉手的,「報告老師,作文紙不夠用了。」老師一看,寫了這麼長,字又寫得這麼認真,老師就說,作文要是能寫到我這麼長,肯定能考上大學。當時所有考生「嘩」地都轉頭看著我。
考完之後什麼事都不幹,就在家裡等著。老師不是說肯定能考上嗎?結果一直都沒消息。原來我們縣一個都沒考上的,後來只能去軍隊當兵。

 
 

■那軍隊的經歷是如何影響您的開始的?
閻:
說實話,當兵的確改變了我的人生。因為當兵,我才第一次坐火車,在部隊,第一次看見電視機,第一次聽說中國有女排。在新兵連出黑板報,寫點順口溜的詩歌啊、散文詩啊,反正壓點韻就叫散文詩了。指導員一看,黑板報出得很好,就安排我去河南信陽參加了一個創作學習班。那時候我才想起來家裡還有一篇幾年前打工時寫的東西,寫信回去一問,哥哥告訴我,母親以為那是沒用的廢紙,全拿去燒火用了。
在那個創作學習班上,我才知道什麼叫長篇、中篇、短篇,知道有雜誌叫《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真正的開始應該是這裡。一九七九年,我在武漢軍區的《戰鬥報》發了一篇小說,叫〈天麻的故事〉。故事很荒唐,就是一個戰士非常想入黨,給指導員送了幾斤天麻,指導員把天麻悄悄放在戰士床頭,又給他放了一封信。
我覺得那個小說能發表,主要是我抄了好多屠格涅夫的《白色草原》的風景描寫。編輯一眼就看了出來,他說你這小說寫得很好,人物也塑造得活靈活現,但是受屠格涅夫的影響太大了。這篇小說發表以後,在連裡特別轟動。怎麼來了一個新兵,突然之間就在報紙上就發了大半版,大家都嚇到了,就把我調過去搞新聞。
我是遇到了一個特殊時期,一九七八、七九年時,部隊特別注重新聞宣傳,就像注重計畫生育一樣,一個連隊裡如果沒有一篇東西見報,工作再好也不能評上先進模範。我就輪流著給下面的各個連隊寫報導,不管寫什麼,一條小新聞稿、幾行詩、思想火花,都行,甚至寫讀者來信,比如反映廁所裡的燈都不亮啊什麼的,被刊登上了也算數。
這些現在想起來發笑的文字,當年的確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讓我第一年立三等功,第二年入黨……但提幹(轉為國家幹部編制)還是很難。後來全軍在北京文化匯演,我編的獨幕話劇《二掛鞭》代表武漢軍區得了第一名,當時文化處的就給當時的政治部主任說:你看我們這些戰士,演出完就得退伍回家了,太可惜了。領導聽了大筆一揮,批了二十個名額。
關鍵是,那時我已經上了火車,退伍證辦好了,退伍費一百一十塊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給家裡人各買了些東西,就那麼上了回家的火車。我們的團長開著北京吉普衝到火車站台,一連聲地喊:閻連科在哪?團長非常好,說既然都上車了,那就回家看看,要是你還想提幹那就七天後回部隊,否則就算名額作廢了。那是一九八一年還在和越南打仗,父親身體也不好,家裡人也擔心,不知道要怎麼決定,在縣郵電局工作的姊夫趕著三十里夜路回來,說還是讓連科提幹吧,人生的路接著往前走,不要回頭。
回到部隊,算是真正逃離了土地。然後很自然地,又想著成名成家。人的欲望真的十分可怕,不斷膨脹。所以那段時間我瘋狂寫作,在各種文學雜誌期刊上不斷地發表作品,稿費源源不斷。也十分得意。說得好聽,那是創作的「井噴」,說得不好聽,就是想靠寫作一夜成名。


■那時候的創作主要是什麼類型?
閻:
就是路遙的《人生》之類的,和自己的經歷相類似,一篇又一篇,但發現內核是一樣的,十個活靈活現的人物,一看其實是差不多的。這也是現在很多作家面臨的問題,在寫作中對自己的極其重複。


■一開始您的寫作目的和企圖心特別強,但是,從什麼時候起,你開始轉向一個作家的自沉意識上的寫作?
閻:
那應該是在一九九一年前後。那時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身體不太好,回家先休養一段時間。一天早上起來突然腰就不能動了,腰椎盤突出病變。只能天天吃藥,心裡十分痛苦,這種痛苦慢慢就有點麻木了,然後某天就抽出了一本波赫士的書開始看。許多經典著作原來都看不進去,但那一天突然就看進去了,覺得他們變得特別好看了。這似乎和人的身體有某種聯系,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有一種作品、有一些作家,他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有病態存在於其中的,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我彌留之際》,還有馬奎茲的《百年孤寂》,它一定是非常規的,帶著整個人類的病態情緒在其中,並與我那時病殘的身體發生了呼應和共鳴。
從那時起,寫作開始變得自覺起來,知道小說應該如何去寫,什麼才是好的作品,並向那個方向去靠攏。特別是一九九四年出個人文集時,把自己過去的東西一整理,發現寫了一堆重複的鄉村小說,那時更加知道,自己的寫作需要發生改變。
所以,從一九九○年代初,寫作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然後因為《日光流年》、《年月日》,大家也記得你,覺得這個作家如此有個性。其實這是一個漫長的潛行的過程,現在的閻連科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喚醒心靈的缺失

■這幾十年來,中國人的靈魂層面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比如在《我與父輩》中,中國傳統的農民形象,與過去您小說所塑造的並不一樣。
閻:
過去評論家說我是「最有想像力的作家」、「幻想現實主義」……這些都是因為我小說中的與眾不同的想像。一是這種想像比別人走得更遠,其次,這種想像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不是空穴來風天高雲淡,這種想像扎根在我心裡的土地上。
而《我與父輩》一反我過去的寫作,這本書拒絕想像。這是一部家族散文,至少我得以誠實的態度寫最真實的記憶,不能玩任何的技巧,你得放棄結構、敘述,放棄一切主義和實踐,甚至放棄你的思考,回到最原始的、最樸素的記憶。所以,讀者看到了閻連科身上溫馨的、柔情的一面。而且,我不迴避對父親的內疚、對那塊土地的內疚,或者比如寫大伯時,他是賭徒就是賭徒,也不迴避他身上農民的劣根性。
當然,寫的畢竟是親人,必然會有一些親情的、溫情的那種倫理的美和力量,你會發現,愛是這些人從那些艱苦年歲熬過來的唯一支持和理由。它也從另一個角度告訴讀者,為什麼那個年代的人要那麼活著,為了三間房子、為了讓孩子吃飽、成家,需要付出縮短生命的悲慘代價。我希望年輕人、包括我的孩子們知道,我們曾度過了怎樣的幾十年,那是生活的真相。而且,誰應該為這幾十年來買單?

■書裡面有一些細節特別打動人,比如,您的父親耕種屋後的沙礓地的場景。
閻:
現代的孩子已經很難體驗,土地怎麼可能與人的生命劃等號,他們認為糧食就是從商店買回來的,蔬菜就是從菜市場裡生產出來的,他們沒有體驗過糧食從土地裡種出來的漫長過程,更加沒有那種年復一年勞作的體驗。但我想,通過《我與父輩》,至少讓他們明白農民和土地的關係,書中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都像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那樣,我是想給讀者們提供一張張定格的黑白照片,讓讀者去回味其中的不可思議。
那種青少年的記憶十分深。當父親不在人世了,你再回憶那種場景,給你帶來的倫理上的美和消失的痛苦,讓你自然會寫出那樣的細節。

■書中寫道,您小時被父親打過兩次,還有一次是最應該打卻沒有打。而被打之後的場景尤其感人:睡到半夜父親卻把我搖醒,好像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了一下頭。然後,然後父親就拿手去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他的臉扭到一邊去,去看著窗外的夜色和月光。看一會兒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裡,孤零零地坐在我跪過的石板地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潮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靜地坐著沒有動……這感情似乎還有其他的言外之意?
閻:
父親打兒子,之後又心疼,這是自古以來父愛最傳統的傳達方式。他心疼兒子,但他的那些反應,更多的是因為被生活的壓力所壓迫,被那個時代做人的痛苦和無望壓抑著。這是一種到現在都說不清的感情。
可能正是這種模糊的奇妙感受喚醒了讀者心裡的某些缺失,讓他們覺得溫暖。這種溫馨、兩代人之間超越物質的愛,可能是現代人最缺的。而在過去那樣讓人活不下去的年代,什麼物質都缺,這種溫馨與愛反而是充盈於人心的……(未完)

 

肖海生
男,生於一九七○年代。現為《生活》月刊資深編輯,同時兼任香港《今天》雜誌編輯部主任。二○○八年,參與「單向街圖書館」的人文叢書《單向街》的編撰。現居北京。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