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三月號:李雙澤──橫流忍問安身處
〈終戰の賠償〉
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鹿兒島戰歿遺族」一行二十六人,正在豐田牌冷氣豪華巴士裡伸著身子,除了一個七老八十穿著一身全黑的和服的歐巴桑和兩個上了年紀的歐桑,其他的,都是年輕人。其實說年輕也不年輕了,算是戰後的少壯派吧?

台灣過來的黑牌導遊陳樣用指甲輕輕的敲著麥克風說:「嘛西嘛西。馬尼拉──芭山漢九十六公里是。……彼時皇軍の玉碎……米軍……聖戰終止……。」

我在前座翹著二郎腳哈著菸。沒我這個掛牌導遊的事。我唯一比較累的工作就是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我可得一馬當先的跳下去,把導遊執照大大的掛在胸前,那是老爸花了一萬披索買來的。然後立正半彎腰哈在車門外,恭候客人下車。等客人集合完畢,再跑向前把小旗子一搖,吹聲哨子說:「嘛西嘛西,都都是!」領著客人蜻蜓點水的晃著走──其實我蠻喜歡帶日本人出來,他們從不會走失,不但秩序井然,而且排起隊來還自動看齊,甚至到貓仔間捉貓仔打炮的時候,也是魚貫而入,從不爭先恐後。

陳樣繼續在說他的什麼皇軍,米軍,聖戰,玉碎,說得口沫橫飛。我回頭瞥瞥那兩個歐桑,他倆並排端端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像個小學生在聽老師上課,同時不斷的點頭說:「說的是!」我對他倆善意的笑了笑。摸摸口袋裡的兩百五十塊錢美金,回過頭去,也隨著陳樣的點起頭來。
昨晚十點鐘在機場接了這團日本客人。一下飛機,領隊──也就是兩個歐桑中的一個,翹著小拇指輕飄飄的飄到我跟前,溜溜的望著我。


「五十美金!」我童叟無欺的大聲叫著。

「停沼?」他低聲問是不是休息?

「不!」我帶著大拍賣的口氣說:「窩入奶肚──過夜。」當然,除了那老歐巴桑外,我們全體做了一次夜市觀光,不久,他們就各自帶開。陳樣和我愉快的數著美鈔,我們一人分了二十五張十元大鈔。我最喜歡美鈔,尤其是喜歡上面的口號──淫膏威穿死脫,我們信上帝!

陳樣像精工舍一樣精準,當車子開上高速公路的時候他還開始講到:「彼時米軍の飛行機……二十四小時投彈……火器集中……噴火……毒氣……化學劑……包圍……皇軍奮戰……。」除了那兩個老歐桑和那個歐巴桑不時驚呼:「那尼?」之外,少壯派們幾乎都沉沉入睡了。
車子沿著國家二十三號公路飛馳,陳樣像國際牌卡式錄音機一般的繼續介紹當年激烈的戰況,催著我陶陶然的也進了夢鄉;頰邊似乎還留著昨晚貓仔間老板奉送的肉彈的香味……。
我及時醒了過來,當陳樣大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時候,我不用看也知道車子轉入了芭山漢山區。
柏油路被輾得滋滋作響。芭山漢河在左邊輕輕的流,岸邊結了纍纍的椰子。番仔們爬到椰樹上,一顆顆的摘下來往河裡扔,一堆一堆的,用穿了竹筒的尼龍細繩子圈起來,牽在竹排子後面。山谷裡響著小火輪的彭彭聲,小火輪拖著一條條的大杉木向下游駛去。車子愈爬愈高,顛顛的走進了黃土路;路很狹,迎面來的多是運杉木的大卡車。
「都都是!」陳樣叫司機停了車:「芭山漢強枯如是!」他叫道:「這就是芭山漢叢林啦!」
我倆合力把鹿兒島遺族們趕進了莽莽的「強枯如」去,柳暗花明的轉了轉,就到了一塊大石碑下。石碑上端端正正的刻了「忠魂碑」三個楷書,下款是「鹿兒島終戰紀念會支會建立,一九七二年二月」。上百個杉木牌子,蒼白蒼白的上面龍飛鳳舞著一大堆大郎次郎左藤右藤一二三四上下前後之類的日本名字。
遺族們合十的合十,燒香的燒香,頂禮的頂禮;死番仔鬼也拿來了香油簿要添香油,領隊的歐桑提起墨汁飽滿的羊毫,大筆一揮捐了五萬大圓,花花綠綠的鈔票一疊又一疊送過去。
「拿來!我們的糠米腥。」我堵在林子後向那數著鈔票的番仔頭要佣金回扣,拿回了兩萬五大圓。「操你屁眼。」那番鬼在我背後悻悻的罵。「幹你娘!」我上了車後回了他一句。
車子反常地又繼續往上爬。我也懶得問陳樣今天有什麼特別節目,反正在這深山裡也弄不出什麼賺錢的名堂來。
大河在腳下蜿蜒向西流入大湖,一片深綠的熱帶原始森林,從大湖邊一路向山上鋪了過來。
陳樣興沖沖的先我跳了下去。「嘛西嘛西,都都是!」我隨著遺族們跨進了「清泉鋸木、伐木關係企業公司」的大門。
遺族們團團圍著老歐巴桑,老歐巴桑對著一塊新立的石碑,石碑上覆著一方黑布。「拜託拜託,」陳樣領了個短短胖胖,紅光滿面的人擠進場子裡來,往石碑旁邊站定。
「施清泉大佐是!」一陣掌聲和高呼:「大戰時米軍混成旅特遣隊司令!」我看看這個肥短漢子,六十開外,穿著呂宋番常穿的麻紗鑲花白色禮服,番薯似的手臂,握得緊緊的大拳頭,胸部寬厚極了。如果不去注意他那金邊眼鏡後燦燦的小眼睛,可以說他是十足的呂宋番。
「大佐」向站在碑前的歐巴桑深深的鞠了一鞠,又環向眾人點了點頭致意,遺族們一一回禮如儀。
「……松田君の友……戰時……游擊隊司令の施君……終戰紀念……松田君の希望……人類永久和平……四海之內皆兄弟是!」陳樣大概是在替施「大佐」說開場白,遺族們紛紛向大佐彎腰道:「感謝,感謝。」

歐巴桑顫顫的打開了一個黑布包袱,上面印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圖案,裡面包著一玻璃盒的菊花,我湊近了陳樣,只聽他自言自語的說:「好歹還是個貴族呢。」

「大佐」把石碑上的黑幕輕輕的揭起來。

「前日本皇軍松田義一大尉之墓 一九七七年春重修  晉江 施清泉敬立」歐巴桑繼續顫著,兩個歐桑上前替她把花獻上,回轉身就唱起了淒愴的歌來。

「君代進行曲。」陳樣低聲的對我說,嘴巴喃喃的動著,算是和著遺族們唱。

「你會唱嗎?」我問陳樣。

「當然會……」

「戰爭是人類無可避免的悲劇!」大佐的聲音很低很沉,但是很響,他走到歐巴桑跟前說:「我不殺伯仁,但伯仁卻為我而死!」陳樣瞪大著眼睛,顯然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句話譯成日文。

「哦!」大佐頓了頓說:「義一兄雖然是求仁得仁,可是卻是因我而死!」這句話譯了過去,遺族動容。

大佐示意眾遺族們繞碑一周,我伸了伸頭,只看見碑後又刻著屁股大小的「成仁取義」四個字。大佐伸手扶住了歐巴桑:
「義一兄和我情同手足,」大佐說:「無奈戰爭作弄人哪!如果是在太平的世界裡……唉。」大佐蹲下身子,撥了撥燒著的金紙,喳喳喳的在山風裡裂成一小片一小片。

「松田義一大尉就是在此地成仁。」大佐閉起了眼睛,靜默良久。

「戰歿?」有人問。

「不,大尉是我的俘虜。」

「啊,槍決的?」大佐搖搖頭,嘆了口氣說:「自殺的。」說著用手在腹部劃了個十字。

「呀!」遺族開始興奮起來,有人叫出聲:「切腹!切腹」

「嗨嗨!」大佐勉強的擠了點笑容出來說:「是的。」然後又長長的歎了口氣:「松田兄對我有救命之恩。這要說到一九四二年了,那年在馬尼拉……義一愛吃米糕仔對不對?」大佐突然問起歐巴桑來,歐巴桑微微的震了一下,深深的彎了彎身子說:「嗨嗨。」

「當時伊在王城內的日本憲兵隊服務,家母就在王城外的街仔口賣米糕仔,義一常常來買,就和我相識了……。」

「嘛西嘛西。」陳樣翻譯完了以後插嘴道:「王城一七七五年……西班牙人建設……聖地牙哥堡是……」我想陳樣是在解釋給日本人知道,所謂這個王城者,就是今天早上去參觀過的馬尼拉聖地牙哥堡,中國人稱王城是也。

「不久,家母只要新蒸的米糕仔一出籠,就叫我去請義一兄過來嚐,家母很疼義一,叫伊把要洗要補的衣服送過來。」大佐的聲音有點亢奮:「義一兄認家母做義母的時候叫家母一聲媽媽,家母高興極了,也要我叫義一兄哥哥,因為義一比我大幾個月。」大佐望著歐巴桑,輕輕的說:「我也應該叫您:媽媽?」

歐巴桑慈祥的笑著點點頭。「媽媽。」大佐接下去說:「義一的漢文最好,伊最愛讀史記和春秋。」老人家福了一福應道:「嗨嗨。」

「如果家裡吃好餐的時候義一不在,家母總是不會忘記說:『要是義一也在就好了。』──那時生活真艱苦!因為戰爭,家中本來經營的伐木事業停頓了,只得靠家母做點米糕仔販賣度日……」大佐的話被一個番仔打斷。

「對不起,上校。」

番仔垂著手說道:「省長有電話來……。」

「什麼事呀?」大佐,呃,這個上校說。

「好像有關於芭山漢光復節的典禮,大人!」

「說我等會給他回電話。現在,不要再來打擾,你不知道我有國際友人在此?」這個上校,大佐,施清泉把番仔打發走了,就繼續說:
「當時我已經參加了祕密抗日組織……。」

「松田樣可知道?」有人好奇的問。

「起先是不知道的。」施清泉說:「一直等到我被抓進王城的水牢後──那天中午憲兵來抓我的時候,義一剛好出差北上,大清早來辭行時還帶了些米和豬油來,伊說得去兩個禮拜──等伊回來時我已經快要死了。」施清泉頓了頓說:

「是義一兄保我到醫院裡治療,我活過來的時候看見伊在我床邊,眼睛紅紅的,好像很疲倦的樣子,但是看到我醒來又很高興,抓著我的手說:『清泉,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兄弟一般的情誼。』」

四周的人點頭交讚,施清泉使人端了張椅來,讓老太太入座。

「義一不愧是仁義君子。」施清泉接下去說:「雖然伊心底下很希望我能和日本人合作。伊勸我說:『中日同文同種,本是一家兄弟。如果你答應出去後不再和日本人作對……』雖然我沒有答應,伊還是力保了我出來。」

遺族們喝起了可口可樂。

「阿里阿多。」施清泉雙手接過了旁邊敬過來的「和平牌」香菸,道了聲謝,繼續說:

「義一保我出來的時候,感慨地說:『當局的政府或許有過當的地方。我相信有不少人是逼上梁山的。』伊想盡辦法,終於使家裡的伐木廠獲准開工,也就是現在這一間。」施清泉吸了口菸又說下去。

「開工以後,由於是附近獨家經營,生意真好。不久,我把附近兩間停了工的木廠也買了過來……那是,哦?那是一九四四年二、三月的時候,芭山漢正是游擊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實際上,我仍然沒有脫離地下組織;相反的,我的林場變成了游擊隊的補給站。平時,許多游擊隊員在這裡出出入入,有的也加入伐木工作,這一來,向百姓強徵糧食的不愉快的事件也就少了。」

「義一幾乎每個禮拜都上山來探望我。」施清泉把菸蒂在地上捺熄,放在手心裡。

「伊都是一個人來。來的時候總是滿滿一行軍袋的啤酒和菸──這是伊的例行工作,因為伊是我的保證人。」

「松田樣知不知道你仍和游擊隊有聯絡?」有人問。
施清泉聽了笑著說:「一定知道!伊見了其他游擊隊員後對我說:『游擊隊都是好人嘛,不像軍部的人說,盡是殺人放火的強盜!』義一也曾建議日本當局重新考慮政策。當然,日本當局也發現要徹底消滅芭山漢的游擊隊幾乎是不可能的──各位請看。」施清泉指著那一層層密不透氣的綠色說:「日軍不熟地形,車路又給游擊隊破壞了,使游擊隊最擔心的鐵甲車也開不上來。當然,除非用飛機來炸。」施清泉轉了一百八十度說:「但是炸哪裡呢?能把整個芭山漢都炸平嗎?」

「就這樣到了一九四四年的年底,萬聖節前一天,義一最後一次上山。」施清泉的聲音低了下來:「義一很高興的來告訴我,伊的情人瑪麗亞小姐替伊生了個男孩子……。」老太太側著頭看看陳樣,像是陳樣把話譯錯似的。

「晚飯時我們喝了點酒,義一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我想一方面是伊很想和瑪麗亞小姐正式成婚,可是瑪麗亞的父親不准,因為義一不是天主教徒;而且義一也擔心家裡的反對。」
老太太噙著淚水,只是忍著不掉下來。

「另一方面是因為戰爭對日本人來說是愈來愈不利的啦。」施清泉感慨的說:「我們後來就不再談這些煩人的事,只是聊點家常。義一突然說伊很想念在日本的媽媽:『要是能讓媽媽牽著我的手,像小時候上街一樣緊緊的不放,那該是多幸福的事!』臨睡前伊說:『戰爭早點結束也好!誰勝誰負,對我們兩個全心全力的人來說都俯仰無愧。只希望戰後我們還能相聚,那時候天下太平──我希望能常常吃義母蒸的米糕仔,更希望你也來鹿兒島嚐嚐我媽媽的,你一定也會愛吃……』」

老太太坐在交椅裡動也不動。八十多快九十歲的老婦人,背脊挺得竟如鋼板一般的硬。黑色的和服包裹著她瘦小的身軀,蝴蝶袖在山風裡拍拍的飄著。「媽媽。」施清泉的叫喊好像在山谷裡迴響著一般的悠揚,老太太靜靜的看著石碑。

「義一在隔天早上過身了。」施清泉說。

老太太動了動脖子,脖子和身軀成了一條直線...(未完)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