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一月號:楊牧──在人生行旅的中途……
【封面人物】路曼曼其修遠兮——楊照對談楊牧 /台北•蔡逸君•記錄整理
楊照:我上次幫大愛電視台訪問老師,剛好已經過了十年,那時候,老師還在花蓮的東華大學。

楊牧:喔,東華,是你跟楊澤一起來的那次……

楊照:是。那次印象很深刻,因為那時東華對我來講是陌生的地方,雖然去過,但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花蓮。我們飛機早到了,所以沒馬上去訪問老師,反而一群人就跑到鯉魚潭去。對鯉魚潭我就很有感覺了,因為那是我知道熟識而習慣的花蓮。

楊牧:對,鯉魚潭。我們在上初中高中的時候,從花蓮市區騎腳踏車向南走,最遠就到達那裡,之後就要回返了,不然天黑以前到不了家。如果向北走,就到太魯閣閣口,然後是海,不能再遠了,就要回家。
 

楊照:那次應該是九九年吧,鯉魚潭還有早期木頭製的船,可是我後來再去,就沒有了,全部變成那種塑膠製的船。台灣真是個奇怪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划船了,都只剩下腳踩的,很無聊的那種「天鵝船」。我小時候就在鯉魚潭學划船,也在碧潭划過,然而現在好像沒有那種用手划的船了。真是令人傷心!

楊牧:真的嗎?直到前兩年,我都還寫一首詩,講鯉魚潭划船,怎麼會這麼快都沒有了。我還記得是這樣划的(楊牧比著划船的姿勢),倒著的,船頭在身後。其實我寫的所謂給濟慈的信,第一篇〈綠湖的風暴〉,就是寫鯉魚潭划船,划到快到達對岸的時候,突然天氣變了,開始下雨,風颳得很大,急忙地趕回來。


楊照:〈綠湖的風暴〉我記得,後來,忘了隔多久,當我讀華茲華斯的時候,也忘了是什麼篇名,但我記得那是一首長詩,寫在黑夜裡划船,那時候我就想到〈綠湖的風暴〉。

楊牧:應該是〈Prelude〉。

楊照:可不可以先跟老師確認一下,這次〈中途〉的文章一開頭是引但丁的《神曲》……

楊牧:是《神曲》第一部,地獄篇的開頭。

楊照:我自己在看這篇〈中途〉時,其實最好奇的是你對時間點上的選擇。為什麼你選的是一九八三年回到台灣 的那個時間點,來作為呼應但丁「在人生行旅的中途」的意象,那兒感覺上像是進到一個來路被淹滅的樹林裡面……,這個時間點的選擇是為什麼?

楊牧:八三年是我第二次到台大外文系,住在基隆路宿舍裡,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季節吧,碰到一場選舉。我真正是非常認真觀察選舉的事,那一次好像國民黨大贏,連康寧祥也掉下去,沒選上。


楊照:就是關中輔選那一次,國民黨seven up,上了七席。包括簡又新,紀政,高忠信,蔡辰洲……

楊牧:你記得好清楚。

楊照: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有投票權,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楊牧:就是那一次,後來國民黨贏了以後,有幾個人出了問題,不是很名譽的。其實我也不是真正要觀察政治,只是看看大家如何運作政治這件事,應該說那時的我比較關心社會問題。那次選舉過了以後,一批朋友回到花蓮去玩,到了天祥,之後我寫了一首詩〈俯視〉,看立霧溪。然後又過了十年,我寫〈仰望〉,看木瓜山。整篇文章其實把這些東西連接起來……

楊照:老師,你現在回頭想的時候,有很強烈的感覺在一九八三年的當時,你剛回到台灣,有感覺自己的人生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中點」嗎?那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楊牧:這都是後來回想的感覺,當時也許並不覺得,當時只知道自己比較能夠敏銳地去看這社會上發生的事情,至於怎樣去解釋發生的那些,可能還沒完全弄清楚。那是解嚴之前,我交的朋友也對政治的評論、談話比較熱中,而我的想法已經不像第一次回來客座時那種談話或思考的方向而已。可能還有一點,當時自己會變得有某種感覺,可能因為一九八四年即將到來,學英國文學免不了想到小說《一九八四》的寓言,所以會把這個時代到底怎麼回事連結起來思考。當然也不能說只是對社會的一個感觸,自己還有一些要求於自己的,或者檢討自己的等等這些命題,想表達在這篇文章裡頭。我把這篇文章當作是這個階段寫作的最後,所以「中途」這兩個字有些奇怪,假使按照系列的時間排下來,應該不是中途。

楊照:所以可不可以請老師聊聊這個系列,照你剛剛的說法,〈中途〉是你這系列最後一篇,如果我記的沒錯,這個系列應該是你從東海的回憶開始,那是這個系列的第一篇。

楊牧:沒錯。


楊照:所以這系列大抵是接《奇萊前書》之後,到一九九三年這段期間;也就是人生從十八歲一直到「陷入樹林」中途這一整段時間。

楊牧:是這樣,大概去年吧,有一次在一個演講會,有人問我,有「前書」,那麼有沒有「後書」呢?後來我想想這個idea不錯,有了所謂的〈提摩太前書〉,也就有〈提摩太後書〉。

楊照:所以這個系列會正式命名為「奇萊後書」嗎?

楊牧:會。可是並不是自傳,也非回憶錄的意思。我不太相信回憶錄,回憶錄總好像別有目的,所以我不想把它當作回憶錄來看待。

楊照:其實我們在讀《奇萊前書》時很多朋友就討論過,包括你的老朋友葉步榮也講過《奇萊前書》裡自傳性的問題。對我來說,《奇萊前書》有一個我自己印象很深刻的事,我覺得那是一個年輕的或說是童稚的心靈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摸索和尋找。這樣的說法不知道對不對,我覺得《奇萊前書》的指涉,相對來說是比較對外的,感覺外面不斷有新奇、不能理解的東西來到眼前與心中。我不見得讀到全部《奇萊後書》發表過的篇章,但就我讀到的,包括這篇〈中途〉,我強烈感覺《奇萊後書》這個系列,其好奇心是偏向自我的,是一個長遠對於自我追求的再探索。

楊牧:應該可以這樣看,一邊寫的時候,其實我是在找人生當中碰到的一些點,一個事件接一個事件,那些與我對撞的經驗。假使總共有十五個點,那它們是如何對於今天的我在創作、在做研究與在作判斷時起了什麼作用。所以我設計時,並沒有敘事的先後,我並不想要變成好像章回小說,連接時間因果下來,我是挑出我認為對我重要的點來加以解釋。

楊照:因為裡面有個人旅程或個人自我的追尋,這讓我讀的時候無可避免會聯想到你以前處理生命經驗的一些作品。例如,比較隱晦一點的像《年輪》,記錄六○年代你在美國看到學生運動所受到的衝擊。而另外一個我印象深刻的是《星圖》,我相信那也是你的生命裡很巨大的一個經驗轉換出來的。所以我好奇的是,當你在創作《奇萊後書》時,類似的這些生命經驗,會在寫作時用不同的方式去處裡嗎?

楊牧:在《年輪》的階段,我幾乎還沒有關乎像《奇萊後書》裡那種思考著的生命經驗。但當時寫的,我自己覺得很透徹。六○年代當時,我是學生,發生越戰,那時的好奇,那時的感動,後來我就沒有再重複了。你今天提出來那是處理我個人生命重要經驗的作品,覺得它很特別,你確實抓到了重心。這次在寫後面幾篇時,我是覺得,差不多七五年七六年,越戰快結束的時候,整個變化,包括美國的新聞界,評論的雜誌對越戰的檢討與看法,已經到了一個地步了……怎麼樣我也無法拋開,我心中想的是,什麼是民主?什麼是自由?什麼是勇敢?等等這些問題。所以寫到關於西雅圖的時候,我就不能避免的,覺得要把那時候的感覺寫下去,但這會和《星圖》重複,所以有時我就會把《星圖》拿出來,重新處理,用括弧的方式把它摻進去,技巧形式上像用蒙太奇的方式對照著寫,把這時想的和那時寫的mingle在一起,看得到什麼樣的效果。我是感受到,講《星圖》,《年輪》那樣的經驗,對我還是非常非常重要,我覺得我不應該把那些從《後書》裡頭排除出去,讓讀者讀到時可以理解我當時的感受……(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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