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8•十二月號:魏德聖──從海角到勇士的山巔
認真而美好的講故事.魏德聖╳聞天祥對談 /台北•劉思坊•記錄整理
 

聞天祥(以下簡稱「聞」):我們兩個其實都不是科班出身,卻都一股腦進到這個圈子。影評家的產生長久以來並沒有什麼機制可言,跟所有爬格子的人一樣,有感而發就寫,寫了再投出去,編輯用了你的稿之後,有一天就突然變成別人口中的「影評人」!今天甚至可以不需要這些過程,經營好自己的部落格就有發表的園地。但實際去拍電影,應該沒有這麼簡單。我們都知道,電影界本身就像是個隱形的城堡,有些人究竟連護城河都跨不過去。我知道你原本是學電機的,因為軍中同袍的影響而喜歡上電影,但為什麼會想要拍電影?怎麼進入這一行的?

魏德聖(以下簡稱「魏」):我一直覺得,拍電影是很「昂貴的練習」。從小到大我對未來都沒有什麼期待,也不知道要幹嘛,當兵時朋友突然的小小啟發,讓我發現拍影片是可以努力的方向。當這種時機來臨時會有義無反顧的感覺,反正這輩子大概也沒有什麼用處了。一輩子很難得會遇到這樣的啟發,便更想要去完成自己有興趣的事,那讓我快樂,更讓我有成就感。

 
聞:有哪一部電影曾讓你想要義無反顧地踏入電影圈嗎?

魏:其實很多人都這樣問,但老實說並沒有哪一部電影真的啟發我。我只是很單純地認為,「用影像來講故事」是一件有趣的事,大概是這種有趣的感覺激發我踏進電影圈的吧。其實一開始我也不敢做「電影夢」,而只是做「廣告」的夢。當兵時因為一個朋友的介紹,我開始想像「如何把一個廣告拍得有趣」這件事。要退伍前的最後半年,我經常去買一些廣告學的書,也不知道這些閱讀經驗對現在有沒有幫助,但至少在看的過程當中,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態度那麼認真,畢竟以前從來沒有那麼認真地看過書。雖然那時候看書的狀況並不是很有系統,但在這過程中卻越來越有興趣,常常在思考廣告的文案該怎麼寫,甚至在行軍的時候也在想:「如果給我一個商品,我該怎麼做它,讓這個廣告有趣?」反正當兵無聊的時間很多,每天都在走路,唯一不讓自己累的方式就是動頭腦讓自己去想別的事情。邊想邊練習,也試著隨便寫劇本,當初都是以有趣的心情看待這些事情的。一直到後來看到真正的劇本,才發現原來我寫的和這些真正的劇本並沒有差很多,原來這樣就可以了。以前覺得劇本很難寫,但看到劇本之後,就放心了,好像沒有那麼難,不過就是把動作和對白都寫進來。

聞:所以你有實際進入廣告業嗎?

魏:沒有,還是進不去。我反而是先投身於電視劇的拍攝工作。那時候電影業比較不景氣,很多拍電影的都轉行拍電視劇。在這種狀態下認識一些之前做過電影的人,最後再介紹我去做臨時的頂替場記。這才進入電影界。

聞:所以對於熱血的電影青年來說,即使想投身電影界還是沒有清楚的管道,似乎仍是無門的。就像你這樣,也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臨時代班,才因緣際會到電影界嗎?

魏:其實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找工作,努力地想要進入這個行業。首先是因為我沒有認識這個行業的人,所以都還是從報紙的徵人廣告中找機會。之後到廣告公司應徵,通常那邊的人都會問:「你不是科班畢業,又沒有相關經驗,為什麼要用你?」他這樣說也沒錯,但我還是要入行啊。於是就去應徵「演員訓練班」,其實本質上根本就是「臨演公司」。剛好那裡有個老師的身分是導演,在他面前,我每次表演都故意很認真,最後他告訴我他們公司有缺企劃,剛好有個連續劇要拍,我就去幫忙了。

聞:所以你有真的去演戲嗎?還記得演什麼嗎?

魏:臨時演員嗎?通常演一些很小很小的角色,記得有在公益廣告演過偷車賊。

聞:對演戲有燃起興趣嗎?

魏:小時候每個人都有一些明星夢。但長大後覺得進入這行還真的不是為了演戲。演戲這種事情能長久嗎?我並沒有把握。

聞:在電視劇時期的工作是什麼?

魏:從事電視劇的那段日子是什麼都要做的。進入這行再回想當初我被拒在門外的理由,常常是被質疑沒有學歷或經歷,但是去做之後才發現,做這些事情需要學歷嗎?買便當需要學歷嗎?只是幫人拿東西、開車去載東西,這些工作需要履歷表嗎?我也開始質疑這個業界為什麼一定要用履歷和學歷來衡量你行不行?那些事你講我就會做,並不用學!
聞:所以一開始都是做打雜的工作嗎?


魏:我是製作助理,也是道具助理,也當市場部助理,什麼都要做。比如說有一次要陳設一個房間,那時心想完蛋了,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麼陳設一個房間作為拍攝場景,於是就去樓下道具間拿東西來隨便擺一擺、海報放一放……但還是很空洞,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導演一進來,看了一看,就說:「好,請演員來。」我心想:「這樣就可以囉。天啊,一點都不要求。」當下對這環境是非常失望的。但從中也累積了許多克服問題的經驗,比如說有一次拍閩南語連續劇時需要一堆藥丸作為拍攝道具,我就發揮了從小愛做美勞的精神,弄了一大堆麵粉來,為了不讓它硬掉,還加了一些墨汁攪拌,一顆一顆地搓了好幾瓶藥丸,那時還覺得滿有趣的。還有一次要準備喜宴的三桌酒菜,前一晚我就緊張地睡不著覺,二三十個人的排場,就已經覺得是大場面的戲。

聞:這真的是從基層做起,是因為不健全的環境逼使你必須自己學習找機會和解決問題嗎?

魏:但這些經驗對我來說也是件好事。那時候我學會了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因為那時候誰都可以叫你呼喚你,所以被人呼喚多次就可以萬事皆備。人家都不用提醒你,就會把事情做好了。之後我在拍《賽德克•巴萊》時,就可以清楚掌握大家做事的節奏,例如有人在修理機械電路板,他一回頭,我就可以拿出一字或十字的螺絲起子給他,因為我在底層環境待久了,懂得如何觀察環境。看到節奏緩慢的人,我就可以知道他需要幫助,才能控制拍戲的效率和節奏。這點尤其是在楊德昌那裡被訓練得最扎實。

聞:進楊德昌旗下難嗎?

魏:不難,進入容易但待下去難。

聞:是因為楊導是一個嚴格的導演嗎?

魏:第一個原因是他拍片不多。第二則是需要人的時候本來就容易進入,至於能不能被留下來則要看真功夫,需要的時候誰都可以進入,但不需要那麼多人的時候,誰可以被留下來才是厲害的。這代表你要有自己的實力和可用之處。

聞:在《麻將》(1996)時已經做到副導演了?

魏:那時候《麻將》的拍攝一直延期,延到最後楊德昌跟蔡姊間又有點婚姻上的問題。很多工作人員因為「爸爸媽媽離婚,孩子要往哪?」的心態而離開了。我則因為之前拍的一個短片《夕顏》得了獎,剛好前一年也得了個優良劇本獎《賣冰的兒子》,楊德昌才知道我自己有在練習拍片。本來楊德昌只是覺得我工作很認真,留下來當領班、場務也好,後來知道我會寫劇本,他看了兩頁就放在旁邊對我說:「小魏,你可以寫劇本,但是不能這樣寫。你現在這樣寫會得獎是正常的,那是因為評審看不懂真正的劇本,所以你必須要用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來告訴他,因此像你這樣用組合的鏡頭來說故事。但真正的劇本不是這樣,而是用『故事的線條』組合出來的,而非用鏡頭來組合成劇本,如果你繼續這樣寫的話,有一天一定會被『三角形』(編案:指劇本格式所用的符號△)框死在那邊。所以你要先撇開鏡頭的問題,好好用故事來設想你的劇本,鏡頭永遠是最後面的事情。」那時候我還不能體會那麼深,但寫了幾次之後就覺得,果真是如此。一定要用俯視的角度看待你的故事,而不是用「第幾場、人物有誰、場景在哪?接著把三角形打下去」的方式想事情,三角形一畫下去,人物也就跟著呆滯了;而是要跟著場景中人物的遭遇來安排:「他們的情緒是什麼?當下的想法是什麼?」先想這些再來設計鏡頭。
其實他沒有跟我講那麼多,而是到最後我的體會是這個樣子。不要一開始就被鏡頭所限制住了,如果真的拍戲找不到跟劇本寫的一樣的場景怎麼辦,難道就不拍了嗎?


聞:楊德昌導演也是學理工的,雖然這種直接聯想有點武斷,但我們確實在他的電影中看到一種「精準」,無論是場面調度或是敘事結構。同樣不是傳統人文藝術科系出身的你,有自覺過去的教育訓練對你創作的影響嗎?另外就是楊德昌對你的影響在哪部分,因為如果直接從電影的氣味、風格而言,似乎不太容易察覺你跟他的關連?

魏:楊德昌,他是博士耶,而我是那種工專勉強畢業,接個電燈泡線路還會一路爆到尾的。也許精準度可能在楊德昌身上發生,但在我身上是沒有影響的。就算我要求精準,也是從其他地方學來的,跟電機沒關係。楊德昌之前跟我說過:「那些學我拍電影的人都是笨蛋,有自己的頭腦不去開發,來學我幹嘛?」的確,他有他的成長背景,我們的喜好不同、交友方式不同,閱讀的書籍不同,應該做自己最貼切擅長的東西。楊德昌對我的影響是:「一個單純的人影響另一個單純的人讓他變得更單純。」幸好我在剛入行的時候遇到單純的藝術家,讓我做事情也保持一條線的前進,不會讓那麼多的「萬一」來阻礙我的前進,在這個層面真的影響到了我。
我從一開始練習拍片的過程就是十分認真的,也覺得自己表現得很好,每年去參加比賽我都覺得自己的狀況是最好的,不過從來都沒有拿過第一名就是了。從評審內容來看每一次第一輪投票都是第一名,但後來越討論名次就越往下掉,我覺得納悶的是,很多評審都怪現代年輕人不會講故事,但你們都選出那種一大堆不會講故事的,讓他們得第一名,也讓他們一直有往前去的機會。而我們也許沒有那麼多的文學素養,選用了最通俗也最不花俏的方式,很努力地講故事,你們反而不覺得那個東西是值得鼓勵的,我們這些努力在創造自己機會的人該怎麼辦?那還是因為我有堅持住而走到今天,還有很多故事講得很好、比我優秀很多,但因為現實的關係而沒有辦法堅持下去的人,是不是在第一關就被誤導了。你那時候不會剛好是評審吧?

聞:不是,幸好沒有遇到你的片。

魏:很多明明就是劇情片,拍爛了剪一剪就變成實驗片,最後還得了「最佳實驗片」,這實在是讓人覺得很氣的事。這到底在實驗什麼?實驗「影像」嗎?哪個拍電影的不是在實驗「影像」,除非像吳米森《梵谷的耳朵》那樣,那不只是實驗,而且還真的好看。否則像拼屍塊一樣的,就說是實驗片,這讓我不能接受。

聞:昆汀•塔倫提諾說過:「真正學到怎麼拍電影,是在你有非拍不可的衝動,手邊卻完全沒錢的時候。」我記得你曾經提過,你過去拍的每一部短片(《夕顏》1995、《對話三部》1996、《黎明之前》1997),都是在練習如何當好導演的步驟,可以談談嗎?

魏:我是師徒制下的產品,不是學院制的產品。我為了要學會怎麼分鏡,就請朋友從中影拿到王童《無言的山丘》的分鏡本,那分鏡本還是一格一格畫出來的,接著就去租影片來對照看。慢慢地我把分鏡本拿掉,試著自己把整場的圖畫出來,人物動線畫出來以後,便知道第一個鏡頭擺哪裡,第二個鏡頭擺哪裡,看起來好像有很多鏡頭,其實只有四個鏡位而已,後來才發現原來這就是180度線的規則。《夕顏》學會的是基本工作。到了《對話三部》則嘗試從 video 過渡到 film 的方式拍攝;《黎明之前》以前,我都還把演員當成道具使用,沒有確實跟演員溝通說為什麼要這麼做,在拍《黎明之前》就開始學會和演員溝通,戲排順了以後才拍。

聞:到《七月天》(1999)時還算是練習嗎?

魏:對我而言也是練習,那時候在練習場面調度的問題。我試著把格局放大一些,學著控制演員和機器的調度。

聞:說到這個,我反而有些驚訝,九年前看《七月天》其實看不出生澀、實驗或練習的感覺,即使今天回頭看,那還是很好的作品。你刻畫了一個男孩對黑幫霸義由崇拜模仿到玉石俱焚的轉變。那種寫實的勁道,完全看不出新導演的生澀;然而在陽剛生猛之外,一些戲分又收得很好,像母子爆發衝突之後,那場兒子背對著母親問她:「身體好點沒」的和解,把台灣家庭那種難以直接坦承關懷卻不失真情的處境,細膩地表達出來。

魏:在此之前我做的是溝通演員,但到《七月天》我開始練習對規則的反叛,比如說「機器動、人不動;人動、機器不動」等等的拍攝原則我覺得有必要突破。有些評論者覺得我的鏡頭為什麼機器要動?是因為故事講不下去所以機器要動,還是在耍花招?其實並不是這樣,故事順暢、舒服有節奏感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事。很多教人拍電影的練習書其實會把人的觀點限制住,例如仰角拍攝表示偉大、尊敬的意思,俯角則代表卑微。以前我還會按照這個規則來做,但馬上就發現觀眾根本沒有在看這個東西。因此,我覺得哪個角度好看,哪個角度有氣氛,就好了。到《七月天》時我經常跟攝影師溝通:「我們來打破一些規則吧!」例如180度線的規範,我們前面已經做過了,現在可以做些不同的。因此在這部片中,有些鏡頭是跳180度的,但卻不讓人覺得是反跳鏡,並不會阻礙觀眾視覺的進行。慢慢的,那些規則對我而言只是妨礙故事的進行,並沒有幫忙掌握節奏。

聞:其實這樣也很有意思啊,很多創作者都不是拿著教科書或理論書在拍片,所以就不那麼做作地達到所謂的電影語言。
  你談到這部片就是要反叛規則,所以我們看到你滿大膽的,讓演員幾乎全裸演出?

魏:《七月天》要表現出的是一種「本土的野性」,就連做那檔事都不是唯美的,就是要那種氣氛才對,絕不是浪漫的事情,而是單純地解決需求。野性就是表現在該暴露的時候就要暴露,就像是動物和動物之間交合這樣的感覺。

聞:這個味道倒是看得出來,《七月天》更厲害的是,演出來時非常放,但到最後又適時地收回來,起伏非常有致。當時《七月天》是和好幾部十六釐米電影一塊上院線,我記得整個活動取名叫「純十六影展」。一塊參展的導演們,像蕭菊貞《紅葉傳奇》、鄭文堂《明信片》、鴻鴻《三橘之戀》等,他們很快都有新作,唯獨你例外。原因是什麼?應該不是停住了吧?

魏:那段日子我也申請了一次還是兩次的輔導金,都沒有中。但後來也思考著,就算中了輔導金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之前拍的短片,可以拍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是因為沒有預算的負擔。但長片如果沒有充足的預算,被綁手綁腳,該怎麼辦呢?那時候剛好《雙瞳》找我去當副導,我想說:「前面該練的都練了,也該開開眼界,看看好萊塢是怎麼做事情的。」不去還好,去了以後思想撞擊得更嚴重。我才知道電影不能像拿輔導金一樣,用少少的錢去拍,錢的事畢竟是可以解決的,那為什麼要那麼草率地拍掉?說好聽是:「克難」,但說難聽是:「隨便」。「沒有資源用最少的錢去拍出來」,這不是拍電影的精神耶,沒有資源應該是要去找到資源,要不然不要拍算了。有人說:「小魏太好高騖遠,每次都做那麼大。」我以前不是沒有練習過啊,我也拍過只有三萬塊成本的片子,也不是不知道克難,用過輪椅當軌道滑,也用過椅子加兩片木板當雪橇來拍攝,我也發明很多克難的機具。但現在我要賣票給人家看,讓別人看到的就不能是克難的東西。若用少少的錢拍,因而效果不好,這時候再說:「很多東西是要被原諒的,因為錢不夠。」那不拍不就不需要請求原諒了。不管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通俗電影,至少得做到該怎樣就有怎樣的程度。如果錢不夠,就寫小格局的劇本,為什麼要寫大格局的但最後卻拍成小格局的樣子。之前有部好萊塢片叫《死亡處女》,整個格局是很簡單的,場景都在一個房間裡面,但戲劇張力還是很強,如果錢不夠,至少可以往這方向努力……(未完)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