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8•十一月號:陳淑瑤──寫在流水上的字
謎迷寫作──陳淑瑤或其他  /編輯部•蔡逸君•文
 

人真的不能憑印象來認識、認為另一個人、一件事。看書也是,有時候你太早看了,十年後才會恍然明白,那是什麼。事物的狀態恆常如此。

我跟陳淑瑤約在景美一家咖啡館,時間到了,人也來了,咖啡館卻沒開。這很奇怪,因為日前已經提前到咖啡館確認時間並訂位,沒理由關著門。我說不如搭計程車去另一家咖啡館,她沒猶豫,便上了車。另一家咖啡館的午後,走了中午休息的上班族,下班也還有段時間,空位許多,擇窗邊坐下,一時還辨識著周遭,話頭打開,陌生就遠離了。

與之前單憑感覺和猜測的印象不同,陳淑瑤落落大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毫不隱藏。惟獨一樣,躲避拍照。我不能理解,後來知道了,當陌生的相機看著她,她就變得不像陳淑瑤,連我也不清楚她是誰了。

人經常憑藉外在、外顯來認識另一個人,以致後來認識久了,發現完全不認得那個人。或許只有當我們可以靜靜地,把眼睛所看見的、耳朵所聽見的排除,從風、泥土、海、天空去對應連結,才能明白那人深深眼瞳裡藏著的光芒和心跳。陳淑瑤如此,她的作品亦如是。

 

蔡逸君(以下簡稱「蔡」):不只我,相信許多讀者對你也是陌生的,不是對作品的陌生,而是關於你的人。從一九九七年第一篇小說〈女兒井〉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起,至今你已寫了超過十年,出版兩本小說《海事》、《地老》,和一本散文集《瑤草》,但你絕少出現在「文壇」,書上「官方」作者介紹也極簡單,所以你的人慢慢就像個謎。這是你選擇的方式嗎?

陳淑瑤(以下簡稱「陳」):我很怕事,而且我沒有時間做那些多餘的事。不過我要說,寫作的確讓我感覺很深刻也很快樂,我起步比較晚,三十歲開始,這十年好不可思議喔。

蔡:你是怕生嗎?

陳:不會,倒不是。
我要跟你碰面,很開心,因為我想應該可以問你好多事。我記得黃春明說,一個人要寫小說,一天至少要跟三、五個陌生人聊天。我是天秤座,擅長交際,喜歡跟陌生人聊天,但是最好不要有特定關係的那種,有關係就會有煩惱。我跟我朋友也都還保持一定距離。

蔡:的確,通常進入寫作狀態都是需要保持一個人孤獨的狀態,可你是連平常生活都這樣嗎?

陳:都是。這樣比較簡單,也比較自在。我太喜歡獨處了,沒有多的時間可以分身出去。而且我讀書的時間已經很少,為了寫《流水帳》這小說,雖說稱不上很專心的看書找資料,但時間已經壓縮得相當少了。

蔡:所以是為了寫小說?

陳:也不能這樣說,我連書上的作者介紹,都沒敢有資格說自己是「專事寫作」。雖然我已經盡我可能的過一種專事寫作的生活,我可以奉獻給寫作的幾乎就是這樣子了,不能再多了。但說我是全然為了寫作,也不盡然。

蔡:當初開始動筆寫小說的念頭是從哪裡來?一九九七年發表作品,那麼意識到要去寫作,是如何的開始?

陳:得到時報文學獎是最開心的,覺得很幸運,不可思議。那年中秋我不在台北,一回到家發現電話答錄機錄滿了找我的電話,我很高興,雖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第幾獎。至於創作的起步,最早最早應該是民國八十四年,我曾經投了一篇文章給「人間副刊」,那時是徵文,以城市古早的記憶作為主題,規定五百還是八百個字,我寫了一篇二千多字的(後來收錄在《瑤草》的〈蠟炬〉裡那些引文字,就是這篇文章),取了個筆名,就投去了。沒想到竟然刊登了,而且是主要的版面。這給我很大的鼓勵,因為那是第一篇被刊登,而且我沒照規定來。

蔡:在什麼樣的動機下,想寫那篇關於城市古老記憶的文章?

陳:我小學畢業後第一次跟幾個親戚去高雄玩,像個小鄉巴佬第一次到台灣,很興奮,那個記憶一直在我腦海裡,就想著把它寫下來。

蔡:是看到人家門口貼著「大立搬家」的廣告,以為那戶人家已經搬走的那次嗎?

陳:不,那次已經念大學了,你看是鄉巴佬沒錯,讀大學了,還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事。私底下我還是很傻的。譬如我去美髮院或是跟人交談,別人都以為我是個很聰明很謹慎的人,但私底下我是很傻的。現在有一個現成的很好用來形容我,我就是女生版的豆豆先生。

蔡:這真是出乎意料,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說,我就照著你講的這樣寫囉……

陳:這是真的呀。比如我去剪髮,美髮師第一眼看到我,一開始都以為我一定是很挑剔很難搞的,等到跟我說幾句話,他們大概就知道了,怎麼樣剪,我都不會生氣,只會接受。

蔡:這個訪問到目前短短的十分鐘,我已經被你「嚇」到兩次了,一個是你說你不怕生,一個你說你像豆豆先生。人真的不能憑印象來認識、認為另一個人。你寫「大立搬家」的那事,我第一個聯想到夏曼•藍波安,他也是從離島到台灣,第一次在台東街上向人問路,問了半天那人理都不理他,後來才知道那人是個展示服裝用的木製模特兒。我一直覺得這太超過了,不相信是真的。這跟你的經驗有得拚。

陳:我沒有那麼笨吧。(你說呢?豆豆小姐。)

蔡:再更早的,你自覺的文學啟蒙經驗從哪裡開始算?譬如一些閱讀經驗的影響。

陳:我讀大學時,就像人家說瓊瑤的電影「三廳」作業,我大概就是那樣的人,教室、宿舍、餐廳就是我的活動範圍,很少參加活動,沒有參加社團,很少跟人出去玩,也不愛看書。現在想來起來,真是浪費了許多時間。除了要讀上課的書,我也很少去找別的書來看。

蔡:我們念大學時,昆德拉的書剛翻譯介紹進來,還有馬奎斯也是大家都會看的?

陳:這些都是我畢業、工作以後才看的。我接觸文學書籍是很晚很晚,包括我童年幾乎沒有什麼書可以看。

蔡:你在澎湖沒有書可以看,那漫畫呢?

陳:漫畫我也不愛看。那時每個班上都會有學校發下來的幾本書,那幾本書我到現在還記得,例如《蔡家老屋》,你記得嗎?(請問蔡家老屋是什麼?豆豆小姐。)它就是寫一個住在蔡家老屋裡面幾個兄弟,娶了幾個老婆……,基本上是個鬼故事,因為家裡面每個人都曾經做過虧心事,所以一到晚上聽到一些怪聲就很不安,後來到最後發現,其實是一隻老鼠被老鼠夾夾到,牠還活著,所以每天晚上,還會跑出來活動,因而有了怪怪的聲音。(請問是誰寫的?豆豆小姐。)我不知道,那只是一本童書。我就記得這樣。(豆豆小姐這時才開始覺得自己很認真在講這件事,大笑起來)我覺得我一向都不是追求什麼……有什麼理想的人,我只看見現實。(人真的不能憑印象來認識、認為另一件事。寫這篇採訪稿時,為求慎重,上網google一下,赫然發現《蔡家老屋》是林海音先生寫的少年小說。)

蔡:家裡也沒有書看?

陳:沒有,我姊姊妹妹們比我更不愛看書。我高中開始最先對文學有一點覺得趣味的是,同班同學在看朱天心的《擊壤歌》,那個同學跟我們比起來是比較有思想的,她住眷村,我記得她爸爸跟一般父親不一樣,會要求老師不要給小孩考試考太多,功課也不要出太多,是比較開放式的教育。因為這同學,我也看了朱天心,覺得真好,那時候對她充滿了尊敬跟仰慕,哇,原來文學作品可以這麼親切。

蔡:那你開始工作,怎麼會想去看之前提到像馬奎斯那樣的書?

陳:我念大學時有的同學也拿他的書在看,那時我還沒興趣。後來工作,開始會買書看書,也看得不多,包括馬奎斯、海明威的,總之,不是因為作者出名而看,而是因為我在其中感受到樂趣。沒有目的性,不是因為自己想寫才看的。

蔡:你書上提到,國小當時作文成績特別好,這跟日後想寫作或許是有關聯?

陳:是啊,但是要老師出題目我才會寫,那時寫的都很受老師稱讚,貼在公布欄上面。但是我很討厭老師每次叫我去參加作文比賽,因為如果沒得獎,我會很失望,因為我爸爸就是那種很以小孩為榮、會向人吹噓自己小孩的父親,在作文這方面我稍稍比我的姊妹們優秀,我爸也知道,所以若是我沒得名,不只我失望,他也會難過。所以最好不要參加,很討厭。

蔡:而你自己也很在意這件事,不管是作文或寫作,其他東西輸給人家你可能不覺得如何,可是這件事是不行的。

陳:應該說,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唯一可以「為國爭光」,讓我父親歡喜的事。另外我不喜歡參加作文比賽,是因為當時的題目都是很制式八股,關於勤儉建軍什麼的,如果能叫我們寫春天秋天這類的,我可能會比較願意。

蔡:你說你是天秤座的,你對星座的看法如何,有研究嗎?

陳:我沒有鑽研。但有時候大概一些巧合,覺得有一點點道理。

蔡:那天秤座你覺得是什麼樣的個性,你自己如何分析自己?

陳:天秤座就我個人來說,那個天秤,一天到晚擺不平,做事猶豫不決。喜歡講求公平,例如說,你請我一頓飯,我一定要回請你,否則我心裡會有欠了人家什麼東西的疙瘩。除了公平,也算有正義感,像最近我根本不能看電視(雖然很喜歡看),一打開看到新聞,我馬上火氣會上來。表面上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我其實很憤世嫉俗,氣到快死了,一個人怎麼能到這樣,有些事是不能打馬虎眼的。

蔡:我本來要問你一個問題,就是最近讓你討厭的事,顯然電視就是答案。那麼快樂的呢?

陳:快樂的,是幸運吧。前幾個星期颱風,我剛好沒在家,雖然一直有颱風預報,說颱風一定會來,但我就不當一回事,家裡門窗都沒關。人不在台北,後來在澎湖也回不來,風雨太大了,就一直擔心,不是擔心家裡的東西,而是我種在陽台和窗台的植物,每次颱風我都會收進來,這次沒有,我想回家一定完蛋了,結果回來之後,植物一點也沒事,我就好開心。


蔡:當你開始寫小說,有無學習的對象,誰有影響到你?

陳:我自己是不知不覺,但是我想應該是有的。

蔡:我這樣問,是因為你幾乎不曾受到流行書寫的影響,安安穩穩地定在那裡。這讓我想起另一個閱讀經驗,沈從文,我看他寫《長河》,沒有任何文學小說的框架在那裡,幾乎就是描述,真的像一條長河,既飽滿又流動,充滿生活的質感,看起來就很豐富、細緻。也可以說,用什麼樣的文學形式都框不住這種開闊與原創性。你也是這樣很難框住的人。

陳:那本書我有,是少數我澎湖家裡有的書之一。好像是早期盜印的版本,我已經忘了為什麼買這本書,只是偶爾會翻看一下。以前我有個中文系的學妹,她知道我在寫作,她和她的朋友也曾問過,說是不是我很崇拜沈從文之類的話。

蔡:我覺得基調和行文之間是很親近的,可能一開始你就寫自己的東西,也沒有範本可以參考,你就寫你可以寫的。而你也寫得很精準,就跟張愛玲一樣精準。我訝異的是這兩種東西是很難和在一起的,我卻在你的作品裡看到了。包括你對人,對事物的描繪。張愛玲是非常精細的,沈從文是非常大開大闔的,而你竟然奇妙的擁有這兩種。

陳:……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我心裡有真正的老師,我跟你說但你不要寫出來……

蔡:好吧,我不會寫,但我想認真看過你們兩人作品的就會知道。

陳:是啊,我大學時在一家書店打工,第一次接觸她的作品,買她的書看,真的很有感覺。如果真有一個人教過我什麼,我想就是她。我很感動也很感謝,但我從來就不敢講。包括講我喜歡她。我越喜歡的東西,越無法跟別人分享,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蔡:沒關係,說出名字不重要,擱在心裡才是,看書的人也會明白。

陳:沒有沒有。可能評論我的人很少,所以很幸運的還沒有人提過。唉……

蔡:換個輕鬆的,開始你說你自己是女生版的豆豆先生,有沒有可以講的?

陳:我會去買那種家裡用的腳踏墊,鋪在房間或浴室門口的。我很喜歡去看那種東西,它們的顏色和花樣很多很好看。有一次經過一個攤位,專賣腳踏墊,那天我剛好穿了件黑色裙子,我沒有很靠近,但是發現我的裙子很快就沾上那些墊子的毛,一發現這個,我覺得很有趣,因為這家不是我平常買的店,於是我就跑到我常去的那家,把每個墊子一個一個在裙子上刷刷看,當成是我挑選墊子的標準,看哪個掉毛沾裙子掉得比較多,就知道哪個是不好的。我就看到那個店員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她一定覺得我很有問題。


蔡:你真的是太天才了,後來你買墊子了嗎?

陳:有啊,我買的那個毛掉得真的比較少。從這個實驗,我還知道一個真理,天下沒有不掉毛的腳踏墊……你想要不是我那天穿了黑裙子,不是就永遠也不會發現。(被你打敗了,像豆豆先生的小姐,結論應該是要去買墊子,不能穿黑裙子,不是嗎?)

蔡:你說看書不多,那平常看電影嗎?

陳:我很喜歡看,而且以前我看完電影都會急著跟人分享,講給我的同學、朋友聽,但後來,也不談了,越來越發現,我喜歡的東西,特別是很喜歡的東西,越不想跟別人分享了。因為我說了,不管他們的看法如何,都會影響我原來那個喜歡的心情,所以我就越來越不說了。

蔡:可以舉例你喜歡的電影嗎?

陳:喜歡的很多,可能你會覺得很俗氣,像《愛在日落巴黎時》,茱莉•蝶兒和伊森•霍克主演的,那是《愛在黎明破曉時》的續集,很少續集會拍得比前集好看。我記得那是我那年第一部看的電影,一年第一部看的就這麼好,就覺得很開心。後來電影院看完,回家還租片子再看。

蔡:為什麼喜歡?

陳:我想就是講愛情的故事,我在《流水帳》裡也有寫,像我們這種鄉村長大的人,又活在那樣的年代,都是看瓊瑤長大的……

蔡:你有看過瓊瑤的小說?

陳:有啊,對了,我現在可以補充,小時候的確沒什麼文學書可看,國中高中倒是看了一些瓊瑤的。

蔡:我也看過,那時覺得還真好看。我也在鄉下長大,我的那些堂哥堂姊國中畢業後就到台北的衛星城市工作,放假回來,會帶一些書,就有瓊瑤的,還有玄小佛。當時覺得很好看,那個年紀的情感,的確被影響了。

陳:所以我一直想寫愛情小說,這本《流水帳》也算愛情故事,裡面就是兩個少女的初戀。故事年代在民國六十多年,七十年,那時候哪像現在,你可以講說那是個純真年代,情愫、情感的交流對應,都是淡淡的,幾乎不落痕跡。這個小說,也寫阿兵哥,很多人寫男生到外島當兵兵變,痛苦寂寞,這裡面剛好相反,是「兵戀」,男生到離島去當兵,跟當地的女孩談戀愛。這種戀愛注定要分離,時間一到就離開。有句話「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兵都是來來去去,落花流水,也是流水帳了。當然愛情只是這書的一部分,還有期間發生種種的大小事,她們或他們也許茫然未可知。我寫的時候,感覺像《追憶似水年華》,我想以前那樣的生活不可能再回來了。現在我還能想起我童年或少女時期,某一天的天氣,我會覺得已經無法穿梭時空再回到那地方,那種陽光,那種空氣,那樣的心情,我很懷念。

蔡:那麼現在給你個機會,選擇一個時空可以回去,你會選擇哪一個時間點?

陳:應該是我讀大學時期的某一個冬天吧。我覺得那時還是過得很單純,高中時期當然也是,但高中青春期看這也不順眼看那也不順眼,而且又是男女同班,我覺得自己很難跟人家交朋友。大學了,就都跟女生,我一直覺得我的成長過程中,都有不錯的女性朋友一路陪伴著我。這些快樂,不是愛情那種東西可以的,那種回憶很美很美。譬如,我們一起住在宿舍,放假,剛好又都沒出門去,我們就會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一件一件穿來穿去,互相品頭論足,那很快樂。

蔡:你來到台灣那麼久了,習慣嗎?

陳:習慣了。我常覺得我在都市裡,像是個鄉下人,但是我回鄉下,又很像都市人。我已經不習慣鄉下那樣的人際,像某個人就突如其來跑到你家,大剌剌的。其實也不是現在才這樣,我從小就像我阿嬤說的,很孤酸,不喜歡跟人一起,常常一個人躲在家裡。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人很多,只要有一兩個好朋友在一起,就很好了。我真的喜歡獨處。


蔡:回到寫作的題目上,你寫一個短篇大概要多久時間?

陳:不知道,沒算過。

蔡:我知道醞釀期應該很久,譬如《流水帳》從一九九九年就想寫。

陳:不好意思跟人家講那麼久,沒那麼偉大。是我自己太慢了,而慢工又不一定出細活。連寫散文也是這樣,總是寫好,不馬上發表,而是隔了兩三個月再看,一定會有其他收穫,改了幾個句子,就覺得很高興。

蔡:除了你自己,通常誰是你第一個讀者?

陳:幾乎沒有給誰先看,應該就是編輯了。

蔡:你現在還是用鉛筆寫稿?

陳:是啊,寫好後要修改比較方便,也不會浪費紙。改完以後,我會把它打到電腦去,雖然我對電腦很不在行,但我會打字,就已經很夠了。打入電腦時,再一遍修改,修改對我而言樂趣很大。基本而言,我就是用土法煉鋼寫作的,要一直修一直改,因為每次看都會有不滿意。


蔡:一天當中的話,寫作的時間大概是什麼時候?

陳:不一定,都有,晚上也會。我就說我很懶散,今天我可能寫了兩百字,這兩百字我覺得還挺滿意的,就不會再寫了。我不會說啊現在狀況不錯,就多寫一點,反而我就跑去玩,看報紙,東摸西摸,把時間花掉了。我真的不夠勤勞,有時明明情緒對可以多寫點,但我覺得今天的功課已經可以交差了,就停下來。像寫《流水帳》,多的時候如果一天有寫到兩三頁(一頁約不到兩百字),我就很高興,覺得明天不寫也沒關係。


蔡:《流水帳》這麼長的篇幅,每天的進度又這麼少,所以你幾乎每一天都在寫了?

陳:去年到今年的一段時期大概是每天寫,你可以去看我的原稿,我都會注明日期,或是某一頁我寫了幾天,諸如此類的。

蔡:你書上曾提到過,有段時間你對寫作這事有點著急,所以熬夜寫……

陳:後來我都不熬夜了。只在很少時候,到一點多,對我就是熬夜了,平常我的睡覺時間是十一點多。

蔡:寫作時會聽音樂嗎?

陳:以前會,現在不喜歡了,我變得喜歡安靜,音樂的美好也會影響我,不好更會影響我。

蔡:你會常旅行嗎?

陳:還好。因為我不會處理很多現實和瑣碎的事情。如果有人幫我打點好,我就去。好像現在大家都喜歡談旅行,我卻只想待在家裡,只要這天沒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很開心平靜,這樣就是人生美好了。不一定要去哪裡或做什麼才能開心。

蔡:你有寫日記的習慣,現在還持續嗎?

陳:對啊。以前國中高中的都隨便亂寫,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現在還寫,是因為我覺得記憶力越來越不好,所以寫日記,有點像隨筆似的寫法,怕有一些今天有感受的事,沒寫下來,明天就忘記。這真的是老了的象徵,好明顯。或許以後要用,我可以找到一些記憶在裡面,但也不完全為了這個,就是想記一些東西,天氣啊,瑣碎的東西。

蔡:最近很流行開部落格,不管是自己開的,或應邀而在部落格寫文章寫網誌,你沒想過要嘗試看看嗎?至少無須面對面,而且僅以文字交流,可以避免言語的不清楚和死結。

陳:我每次想到這些寫部落格的人都想跟他們致敬,不是都沒有酬勞嗎,卻願意寫這麼多字,真了不起。我沒想過要,除了時間的缺少,我沒法跟人把自己大大小小的事拿出來分享,當然也因為我是電腦白痴,電腦我就會兩個動作,開機跟打字。E-mail也不會用,被教了好幾次,我也怕麻煩了。

蔡:有交稿的壓力還是比較好的吧,比較不會懶散,像《流水帳》因為獲得長篇補助,得在一定時間內完成。

陳:對。是規定兩年的時間要交稿,但我申請時已經寫了一部分,因為我怕會寫不完,我速度慢,不可能等申請過才寫,這樣會來不及。有點壓力可能對我比較好。

蔡:你寫到的農家小孩生活,看來是真的在農田裡翻耙過的,小時候需要幫忙家裡的農事嗎?

陳:當然,放學後都要到田裡幫忙。我是高中畢業後到台北讀書才沒做的。我們家現在還在種田。當然現在年輕的已經不做了,老一輩的都是做到沒法走到田裡才停止的。

蔡:完全看不出來,你會做這些活。

陳:比如說到田裡澆水,以前不像現在,沒那麼多錢買水管,都是把水管搬來搬去,從這個井移到下一個井取水,到田裡澆水對小孩來說就已經很重很累了。

蔡:澎湖的作物大概就是書上提到的花生跟一些瓜類嗎?

陳:冬天也種蔬菜和地瓜。書裡會看到比較詳細,譬如講女孩子,因為颱風,瓜可能會被淹水壞掉,就要拿瓦片一一墊在瓜底下,怕瓜腐爛。在澎湖,雖然瓜的價錢比較好,但是常有風險,花生就比較穩定,所以種豆得豆,種瓜卻不一定有瓜。


蔡:從前你家的經濟來源就是仰賴種田嗎?

陳:是啊。其實那個年代大家普遍的窮困,過的生活大概都是這個樣子。那個年代的人,對生活有很大的能耐,我書裡的瓜和豆,還有點要說的是,瓜是男性的,土豆是女性的,他們本身是不同樣的特質。


蔡:寫作應該就是你現在生活的重心。

陳:對啊,當我想到一個不錯的句子,我就會很快樂,或者把一個我知道的事情寫出來,而且自己看了覺得還不錯,那就很棒了。我不像是個作家,但是我力行過這種生活。《流水帳》是我花最多時間寫,可能比較重要,我想也應該有點分量。寫完這本書,大概也就是我自己寫作的分水嶺,可能開始寫些別的。我已經想這個問題想很久了,不再以澎湖當背景。我在台北生活的日子已經超過了家鄉,到台北來不久就過了我的十八歲生日,在這邊比那邊久,我想寫這邊的了。但不會完全不寫從前的,因為創作不是可以那樣劃分清楚。只是接下來,我怕被歸類,所以想轉,但不一定成。像《地老》那樣的短篇,我覺得如果下次我要再寫,可能要很多時間去累積收集,是十年後了,畢竟十年才可能又有一次「地老」,而人也老了。這次寫長篇雖很耗心神,但也很迷人,接下來很難再有這麼結實的東西讓我來寫了,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尋找到。我可以很自信的說,不管我寫得好不好,但是當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是扎扎實實的,而且有其特色。

 
陳淑瑤現在離海不那麼近,天空可能也不那麼藍了,而此地亦不荒不疏,人擠人的,她說偶爾會夢見,不是現在而是久遠以前那個家鄉。訪問尾聲,我說還有要補充的嗎?她看著窗外懸著疑問,說為什麼對街三樓陽台欄杆圍著的幾株盆栽,花能站得那樣挺直那樣亮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心中想的是這可能要去問陽光,問風雨,還有問種花人的心。而這是個謎。像寫在流水上的字。
 
 

陳淑瑤
澎湖人,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一九九七年以第一篇小說〈女兒井〉獲得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並兩度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獎。二○○三年作品〈沙舟〉獲吳濁流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海事》、《地老》,散文集《瑤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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