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8•三月號:莫欣•哈密
【春季小說展】不曾發生的事 /胡淑雯
 

「像我們這種人,得了這種病,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0.

曾經我以為自己一點也不害怕,不害怕這個人。我並不畏懼他的眼神,那楓糖般厚厚抹在他眼底的、奢靡的笑意。如此不知疲倦地、以目光緊緊跟隨。那執迷的觀察,戀人般依附性的步伐,令我感到憤怒以致心律混亂。然而這一切都不曾,不曾令我感到害怕。

上班時間,我在電腦前轉動脖子,休息一下,看見他正在看我。眼珠裡養著一團安靜的火。去茶水間煮咖啡,他早已等在飲水機前。上廁所,他站在通往女廁的走道上,默默抽菸。下班,把車子停在大樓出口,眼眶熬出一種殷殷的、等待的紅色。他說我愛妳,因為我知道妳也愛我。我不理會,我不怕他。他需要去看醫生。

但是後來,我怕了他。怕他腦袋裡不斷滋長的話語,作繭般絲絲入扣、以其纏綿悱惻的封閉性,將我囚進他的故事裡面。

我開始妄想著他在怎麼妄想我,久而久之,似也養大了內生於我人格當中的妄想病。就像一條埋伏於地底的河、在悠長的遺忘中漸漸乾枯的激流,於連日的暴雨之後,重新氾濫成災。

 

1.

因為懷孕的緣故,我請了長假。兩年後再回報社,他成為我的主管。

請假前同事問我,休這麼久幹什麼去啊?我說懷孕了,去生孩子。同事笑一笑,不當真。因為我並未結婚,也不到非生不可的年紀。

(當時,報社在「全面電腦化」之後,積極而焦躁地走向「全面網路化」,改稿、請假、辭職、罵人,一律上網。男同事於系統測試期間,把「請假練習」當作搞笑電玩,每個人都請了一次流產假。這很真實地反應了,「流產」在請假表中,是一個虛設的詞,一種不名譽的懈怠。已婚女人不曾動用,未婚女人不准動用。)

我不曾害喜,只感覺乳房脹得發硬,像是有銅幣在皮下浮浮盪盪,乳尖一碰就痛,跟受傷的鳥喙一樣怕生。某個斜陽將椅子拉長的午后,我做了一個讓一切都清晰起來的白日夢,醒來馬上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建平,告訴他,我懷的不是他的小孩,是一條懷孕的蛇。我的下腹盤據著一團橫行繞轉的痛。我懷著一條正在產卵的蛇。

童年時期我曾打死一條懷孕的蛇嗎?我不記得。但是我肚裡的蛇使我相信,是的,我曾失手終結了某個無辜的生命。我對此不復記憶並非因為它不曾發生,是因為我忘記了。記憶若經得起擦拭、變造,就經得起發明與創造。我甚至在「記起自己的遺忘」同時,憶起了,那是一條閃著夜光的青蛇。

(印度不就有男人娶狗、女孩嫁蛇的故事嗎?一個男人於成年後怪病不斷,癱了一對手腳,聾了一隻耳朵,病了許多年,總算能拄著拐杖勉強行走。男人見了占卜師,在命運的引導下記起了十七年前,他十五歲的時候,曾經拿石頭砸死一對正在交歡的狗。他壞了人家的好事,必須贖罪償還,於是到街上找來一條流浪狗,給牠名字、幫牠洗澡、再為牠披上婚紗,娶了她。)

建平帶我去看婦產科,醫生驗尿、量體溫、照超音波,判斷我並未懷孕。這讓
我更堅信自己體內住的不是人類,是一尾躁動不安的蛇。她不必然是為了復仇而生,她只是要我把命還給她。她一再一再尋覓出路,有時下探直腸,有時竄上食道。她令我像個孕婦般不時嘔吐、拉肚子,倒像是害喜了。

我無時不感到一份巨大的、餓的恐慌,恍若一條蛇渴望一頭大象,覺得自己有責任餵養她,卻又害怕將她養得太大,終究要將一己的性命賠給了她。我不由自主地失控著、於失控中控制自己的身體,墜入「暴食,嘔吐」的循環。

第二次進醫院,看的不是婦科而是精神科。據說我有自殘自殺的傾向。我喝下?了鉛的咖啡,將甲蟲磨成粉末、揉進我買來的「破血藥」裡。我還吞了幾滴水銀,試著把手伸進肚裡去掏,拿刀割開肚子。我並不想傷害自己,我只是要將肚裡的蛇排出而已。

我的病房果真又白又軟。跟電影裡的一樣。我親身體驗了當代現實的「虛擬特質」:先看遍了精神病房,再住進精神病房。於是像演員般入了戲,以為自己身在3D電玩或電影場景之中。愈是尖銳的真實,愈是被「反覆的虛構」磨損到失去真實性。就像我與自己的病:於今再追憶其中的細節,有時候,也會懷疑這「曾經病著的自己」,是否出自我的幻想。

總之,我並不討厭自己「身為精神病患」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當作「慾望街車」的白蘭琪(Blanche這名字,恰恰也是白色的)或「驚魂記」裡的諾曼(Norman這名字,經由我執拗的認定,指的是normal man,「正常人」的意思)。病房的軟牆,潔淨的拉成一道優雅的立面,不是用砌的,倒像是用敷的。美式棉花糖一般,高度控制的安全感。適合拍衛生棉廣告,或嬰兒尿布。我就這樣住在一塊豆腐裡面,將自己懶成一塊豆腐。白得發慌。

建平每日準時下班,帶著一束花來看我。我說帶我走,讓我離開這裡。寧願在佈滿危機的生命裡活,也不要在白得發慌、甜到發膩的安全感中、無聊至死。建平答應了我,先辦理結婚取得監護人的資格,再向院方爭取出院。醫生說「你正在承擔很大的責任很大的風險,請你再考慮幾天」。建平當日就將我領出那個白色房間,我總共只住了十一天。此後我成了建平的妻,他是我僅見最勇敢的人。

我肚裡的那尾青蛇,交給了某個道觀的仙姑。「原因很簡單,只有這個仙姑『同意』妳的腹中有蛇,妳說的話只有她聽得懂。」建平說到「同意」兩字便笑了,笑得絲毫不帶嘲諷的意味。

他告訴我,那仙姑玩了一個禁不起見證的把戲,作法將蛇自我腹中取了出來。──這故事我一字也不記得,是建平告訴我的。我如何在南京東路與復興北路口、外商匯聚的現代性繁華之中、逛進一間New Age旗艦小鋪,買下一組昂貴的「花精七嗅。月神之訴」,然後在店員的引介下,繞進長春戲院的背後小巷,爬上一道細窄而精緻的階梯,穿過刻著「物之哀」的骨董木門,指名「淨夢老師」…這一切我全都,不再記得。

按照建平的說法,這「淨夢」說穿了,就是個道觀的仙姑,這仙姑無疑是個假貨,因為「幹,」建平說,「她還真的搞出一條蛇給我看呢!」無論如何,這個假貨趕走了我的心魔(噢我看到了!把牠拉出來放生了!──仙姑給我一個新的謊,讓它趕走舊的謊)。謊言的「真理性」比事實更強,因為它訴諸人的主觀。只有瘋狂可以治癒瘋狂。

此刻我來到這裡,來到自己的書寫之中,倖存者一般,自以為流暢地、使用理性的話語(或者說,剔析並操練著話語中的理性),講述我的瘋狂。我說,「我知道我曾經病著」,這句話的關鍵詞是「知道」,以及「曾經」。我知道,我曾經。我知道我已經不再,不再「在那裡了」。

當我說我「不在那裡」,意思是,我正在離開。當我說我正在離開,意味著我曾身在那裡,我正從那裡過來。我無意否認自己在彼方的人生。

 
……(未完,全文刊登於第55期印刻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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