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然間與兩位同世代創作者聊起（滿懷焦慮地）對於各自「下一本書之想像」時，竟不約而同地徵引了日本偶像歌手的操作幻術：「宇多田V.S.濱崎步」的天后殊死對決；或是TSUNKU在淺草綜藝團裡神祕冷酷地操作「早安少女」組－－灰姑娘般從一堆鄉下女孩中挑出十三歲少女後藤真希，塞入原本七人組的團體。VCR隨侍在側記錄：舊團體與新女孩之間的猜忌、排斥、扶持、鼓勵……灰姑娘後藤對繁重練舞操歌課程的恐懼茫然。私下啜泣、從跟不上舞步到第一次在大型演唱會登場……「如何操弄流行神話」的鐘錶機械展示，以及自然人在這種操作馴化過程的失控，成為作為商品販售的CD背後真正的劇場演出。

「我們比她要努力呵。」一本書賣不完二千本的小說家欣羨地喟嘆。

我想這些年輕小說家的內心街景，恐怕不是猶忿忿不平「誰會把福克納的美國南方定位為鄉村小說？」的前輩李銳所能想像。在他們的心目中，二十世紀（現代主義）之後的西方小說，在時間操作，敘事效率、道德意識型態……，恐怕「總是已經」（always already）為資本主義邏輯的產物。他們未必讀過亞當•斯密或阿多諾，可是對於「可流動匯兌的貨幣」、「可膨脹的個人信用」、或「技術上之支持因素通盤使用」這些技術性格早已完美地架設於實體與虛擬兩造的切換國界。他們會用這樣的語彙說話：「張愛玲是第一個將鴛鴦蝴蝶派的貨品原料拉至現代性都市場景重新規格成功管理的經理人」；「哈金的『等待』處理的是：時間可換兌為兩個女人不同意志的貨幣籌碼」……我與他們討論「想像中的創作高峰」時，皆是以喬登、辛吉絲或老虎伍茲為樣本（這樣的時間期票裡，三十六歲就已經是走下坡的年紀了。誰能想像葛拉斯、馬奎斯或川端那些老頭子是如何在那不可思議的年歲中避免運動傷害……）

前年（天啊以現今之時間感那是多久遠之前的事了？）此間書店架上有一本小說：烏韋•提姆（Uwe Timm）著的《咖哩香腸之誕生》：在一九四五年的漢堡城（那時英國部隊已橫渡易北河、納粹帝國已崩毀在即），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把一個二十出頭的德軍逃兵藏匿在她的公寓裡的故事。他們在那公寓裡小聲作愛，擔心被多事的鄰居告發（戰時逃兵唯一死刑）。

後來德軍投降了，但是這個女人卻不把真相告訴她的情人。她想：一旦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他們這一段亂世老少戀也就該結束了。於是她仍每天帶著黑市換來的罐頭美食回公寓，把那俊美男孩餵得肥肥的。她替那個被困戀人每日只能從公寓窗口看出去的世界，謊造編織各種不可思議的戰爭局勢和幻妄景觀。

但這小說最有趣之處在結尾：後來（那年輕逃兵知道真相後毫不留戀地離開）這個女人幾經波折在黑市以物易物－－她用情人留下的一枚銀質馬術勳章，向一位英軍少校交換了一大塊木材，再用木材向一位婦產科醫生換了一批氯仿，再用氯仿換了一批松鼠皮，託人將這些毛皮縫成一件華麗的大衣，然後再用這件大衣，向一位後勤官（他有一個年輕情婦）換二十公升純植物油。最後又陰錯陽差得到的是一塊純正印度咖哩，也就是說，這個女人用一段（揉合了拘禁、謊言意象的）愛情記憶，意外地兌換成了如今德國民間夢幻小吃「咖哩香腸」之發明。

這個小說的結尾讓我熱淚盈眶。故事的轉述者在女人老死後，在她的遺物中揀起一張紙片：正面是咖哩香腸的配方。反面是另一個人字跡的縱橫字謎（年輕逃兵在百無聊賴的公寓拘禁時光打發時間？）上面有五個完整的詞：騎馬跨欄、生薑、玫瑰、克里布索海妖、松鼠皮－－所以可能那個繁錯交易而後發明咖哩香腸的橋段是老太太瞎掰的－－還有一個詞，是「小說」。

我心裡想：這個作者是懂小說的。那樣的說故事時光真令人悠然神往：小說家毋須將「創造者人格」鍵入那龐大虛擬遊樂園之兌換規格，但似乎僅憑以物易物（以故事易故事？）便可將你愛眷不忍的什麼，騙誘入甕，不輕易被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