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共黨人的悲歌──張志忠、季澐與楊揚
序曲──楊揚之死

一九六八年。

陽曆元旦,大概是上午十點半左右,柏楊家裡忽然來了一通電話。

「檢察官找你去驗屍,」柏楊的妻子一面摀著話筒,一面顫聲告訴他說:「檢察官找你去驗屍,說有人自殺在旅社裡,留有一張遺書給你。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怎能預卜先知?」當時在《自立晚報》「挑燈雜記」寫專欄,深受讀者歡迎的柏楊心裡納悶著,從老妻手裡接過話筒。在電話中,檢察官指示他到臺北市長沙街二段星光旅社報到。放下電話,他隨即趕往星光旅社。到了旅社,他便向檢察官張承謨先生一鞠躬。

「我們已從遺物中查出死者名叫楊揚,台灣省嘉義縣人。」張承謨手裡拿著遺書,告訴柏楊。「這是死者留的唯一遺書,指名給你。所以就麻煩你來一趟了。」

 

楊揚在白紙黑字的遺書上頭寫道:

  柏老:
     以你老的盍【蓋】世聰明,大約不難想像,我是誰了吧!現請你馬上轉告華銀那個劉啟光小子,
  當年在夏【廈】門的朋友的孩子自殺。吾父自被執法以來,該小子從未到過我家,料想為我花一
  點錢也不感到心疼才對罷!
  以往,感謝你的鼓勵,特此為謝!吾父為張志忠,除了要劉董事長為我火葬,別無他事。

  獎券兩張,請柏老核對。
  楊楊(思中)上


「楊揚?」柏楊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認得死者。終於,他想起來了。楊揚是他的讀者,去年十月間,曾經寫了一封信給他;通訊處是:「屏東縣枋寮鄉加祿村會社路二十五號之二」。

在信上,楊揚說,他是江蘇南通人,自幼隨父來台;然後問了柏楊兩個問題:
 一、是不是沒有同父母兄弟或父母已死的人可免服兵役?
 二、如現役中,有右列事項,是否可申請退役?要如何辦理?


柏楊對兵役問題一竅不通,當即回信建議楊揚:
 一、直接向台灣省政府新聞處去信請教,蓋新聞處有一個「省政信箱」,辦理的有色有形,是國民與政府間
   溝通的最有效機構。他們會很耐心的一一答覆。 
 二、當兵不但是義務,也是權利,更是光榮,一個年輕人要受得了苦才算英雄,否則只能算是狗熊,同時不
   能太嫉世憤俗。



柏楊想著:遺書中說到「感謝你的鼓勵」,大概就是指第二點而言吧!可我和他之間的最初一次通信,想不到也成了最後一次通訊。

在檢察官指領下,柏楊心情沉重地登上了二樓,進入一個一床、一桌的小房間。他看到:楊揚的屍體躺在床上,一手在外,面如白臘,約二十一、二歲年紀。

「我們只是心交,想不到第一次謀面,卻已陰陽兩途,生死相隔矣。」望著眼前安靜地躺著的年輕的死屍,柏楊感慨地想著。

桌上有半杯開水,床頭有半個芭拉。

「這個可能就是毒藥,」檢察官取出一個像小型肥皂一樣的白色東西,推測說:「至於是什麼毒藥,必須等待化驗後才能決定。」

柏楊黯然辭出旅社房間。一時之間,不知應如何是好?他想:楊揚臨時決定服毒時,並未給家屬留下一紙一字,卻全部信託給我這個陌生的作者;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家屬?如無家屬,掩埋的手續又是如何?而死者既然委託我轉告華銀的劉董事長,我至少應該把這件事做到。

因此,儘管一開始就直覺的懷疑會有什麼結果,柏楊還是決定設法找到劉董事長。他首先翻查電話簿,可對方卻沒有登記。柏楊猜想:「他大概就在預防這種事情臨頭吧。」最後,他還是通過檢察官協助,向臺北市警察局聯絡中心詢問,總算查出劉董事長的住址。他於是在檢察官陪同下,立即前往泰山街,拜訪劉董事長。

「董事長不在,」劉家傭人讓柏楊和檢察官進門後隨即告知:「夫人正在睡午覺,不便見客。」

聽到劉家傭人這樣說,檢察官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柏楊腦筋轉得快,應變說:「請上稟夫人,我們既不是來借錢,也不是來找事,只是出了人命,需要面談,你要不信,檢察官在此。」

傭人於是入內請示。

二十分鐘後,劉夫人出來了。柏楊和檢察官述明了來意,並把遺書呈上。劉夫人看了半天,搖頭說:「不認識,不認識。」一會又說:「這不像他的筆跡呀!」

「夫人,」柏楊機警地反問道:「你怎的知道不像他的筆跡?」

劉夫人想了一想,隨便說了些話應付;接著又嘲諷地說:現在上門「打秋風」的窮人那麼多,簡直就無法應付。柏楊和檢察官始終問不出道理,只好告辭。臨走時,柏楊刻意留下一個電話號碼,狀似懇求地說:「希望劉先生回來後,能賜給一個電話。我想,老爺社會上的朋友,太太不見得都認識吧!」

柏楊和檢察官悵悵然回到星光旅社。
「可以收屍了。」檢察官吩咐柏楊。
「收屍?」柏楊一聽,兩眼漆黑,不知如何進行這事。
檢察官於是指點他說:「你可以找市立殯儀館來處理。」
柏楊當即打電話到市立殯儀館。不到二十分鐘,殯儀館的柩車就來到旅社門前。因為這樣,旅社門口立刻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柏楊和旅社老闆各買了一疊紙錢,在屍前焚化;然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把屍體抬上擔架,下了樓梯,穿過門前的人群。群眾一個個木然的注視著擔架上的死者被抬上柩車,逐漸遠離。

柏楊和檢察官跟隨柩車之後也到了殯儀館。繳了訂金,辦完規定的手續之後,檢察官吩咐柏楊:「你可以走了。」回到柏府,柏楊及時的接到劉啟光的電話。劉啟光說,他過去是在廈門住過,但不認識張志忠先生,更不知道楊揚是何許人也。

「他既姓楊,」劉啟光進一步問道:「父親怎的姓張?」
柏楊所知不多,只好支吾其詞。
「這種事我遇多啦,不勝其煩。」劉啟光不屑的說:「窮苦之人,天下多的是,如果火葬需要錢的話,我站在同情立場,倒可捐助幾個?」
「您這美意,非常感激。」柏楊說:「從死者信上的語氣看,我們當初以為您老人家定跟死者之父,有相當關係,所以他才那麼寫,則賜予幫忙,存歿均感,如果只是死者異想天開打秋風,則先生也不必破鈔,火葬要不了幾個錢,我足可負擔啦。」

到了晚上,柏楊他的老妻又接到劉啟光打來的電話。這時,柏楊正在巷口跟丁老漢下棋。等到柏楊回家後,「口齒不清」的老妻告訴他這事,也說不清楚具體的內容。

「他只說他表示關切之意。」老妻告訴柏楊,「可我提議,等你回來再打電話過去請示時,他卻說不必啦。」

元月二日上午,檢察官通知柏楊到殯儀館問口供。當柏楊趕到殯儀館時,楊揚的叔父張再添先生和服務單位的首長,已從嘉義和高雄分別趕來。這時,柏楊第一個就向張再添先生請教姓氏的問題。

「楊揚是從他祖父的姓,」張再添告訴柏楊:「祖父是入贅張家的。」

柏楊猜想,楊揚說他是江蘇南通人,大概祖父是江蘇南通人也。

「楊揚的父親自廈門回來後,就一直在臺北,很少回嘉義。」張再添先生又說:「偶爾回嘉義,弟兄們也匆匆一面,只知道他在臺北做貿易生意,楊揚跟他的妹妹,從小就住在我家,前些時,他的祖母去世,楊揚回來奔喪,也沒有什麼異狀。」

元月三日,楊揚在殯儀館火葬。

元月廿六、廿七、廿八日,柏楊在《自立晚報》「挑燈雜記」專欄,連續發表了<楊揚之死>、<心情沉重>和<一時想不開>三篇文章,詳述楊揚自殺事件的處理經過。在<一時想不開>的文章最後,柏楊感慨地寫道:

  二十幾歲的生命,這麼無聲無息的自己毀滅,越想越感慨叢生,楊揚先生死矣,哀痛之餘,實在不忍心
  責備他啥,但他的自殺行為,也實在大可研究,嗚呼,我老人家走投無路時,一死了之,還有可說,而
  一個正青春年少的小夥,前途充滿了希望,有啥過不去的事,竟這麼也一死了之,怎麼如此的不開竅乎
  ?他如果死前跟柏楊先生聯繫聯繫,聽聽我吹吹大牛,或許現在正活蹦亂跳的追女朋友矣。



通讀柏楊的這三篇專欄文章,我們發現:柏楊始終未曾瞭解,也沒有交代楊揚的遺書所透露的幾個問題:
 楊揚的父親張志忠究竟是怎樣的人?
 張志忠與當時的華南銀行董事長劉啟光的關係?
 張志忠為何「被執法」?

我想,理解了這些歷史問題,我們應該也就可以理解一個正青春年少的小伙子竟會「如此的不開竅」而「一死了之」的悲劇根源吧!

柏楊畢竟不是研究台灣現當代史之人,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他也不可能理解張志忠作為台灣歷史人物的重要性如何?

歷史的澄清顯然還需要一段時間...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