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蟬的全球化 /紀大偉
林懷民寫完《蟬》數年之後,我才出生。

但幾次閱讀《蟬》的經驗居然也引起我的鄉愁。不過,既然《蟬》容易讓人懷舊,我便偏要另覓閱讀途徑。我暫時擱開「聚焦」的閱讀方式,而改採「失焦」的視野。

為了方便說明,我借用劇場的意象。我不去觀注鏡框式舞台(所謂的「第四道牆」)上的焦點,反而以眼角「餘光」留意舞台邊緣的幽微。聚焦的台上誠然熱鬧,但失焦的台下何嘗沒有好戲?

舞台之外是燈光黯淡的觀眾席,然而看戲的任何一名觀眾都可能突然跳上舞台影響戲的進行。就算觀眾沒有衝入鏡框式舞台,舞台之內的演員也對舞台之外的暗影耿耿於懷。
耿耿於懷什麼?
比如說,就「國家」(nationality)而言,舞台上呈現台灣,演員耿耿於懷的卻是舞台之外的美國。逐一淡出舞台的小說人物相互問道,「要不要出去──?」不必點明去哪裡,大家心照不宣,當然是去美國啊。去美國幹什麼?當然是留學。

也可以談談「性的社會關係」(sexuality,俗譯為「性意識」,但本人認為太唯心,堅持改譯為「性的社會關係」)。舞台上男女歡愛,演員耿耿於懷的卻是男男自語。異性戀光明正大,而同性戀陰魂不散。神祕人物吳哲雖然一直缺席,但他也同時無時不在,永遠懸在男主角莊世桓心上。因此,我們豈可只看台上,而忽略台下?

性的社會關係就留給讀者自行玩味吧;在此,我想側重於國家的問題。

在洛杉磯住久了,我對現實的理解越來越薄弱,不知自己身置何時何處。重讀《蟬》,我正可以檢視我的幻覺。記憶中的台灣,似乎比日常接觸的美國還更加「美國化」,或,更具異國情調;又,除了空間之外,時間也錯置了──幾十年前的台灣文學,可能比近年的小說更「美國化」。亦即,台灣比美國更像美國、昔日台灣比當下台灣更像美國。《蟬》映照了幻覺:麗仕香皂,Mustang,好萊塢明星,美國電影諄諄善誘的生活情調,甚至美軍橫行四處。這些細節時空錯亂,卻又一本正經。

其實,這幻覺有幾分物質基礎:台灣向來是美國文化的傾銷地之一,滴在小島上的美國文化乳汁濃得化不開。在《蟬》的年代,台灣是冷戰時期的苦海孤雛,難免更仰賴美國的奶水。對當時戒備森嚴的台灣而言,美國甚至比整個世界還要大塊。

如果忽視冷戰的背景,就無法充份辨識林懷民的生命軌跡。雖然林懷民小說中的焦點人物大抵是享受文化資本的秀異分子(亦即,吃最多美國奶水的角色),但他也書寫經濟層面和文化層面的無產階級──美國魅影幢幢,而林懷民心懷疑慮。

後來林懷民和雲門舞集汲汲尋求中國/台灣的元素,其動機似乎也是為了背對/反對西方。雲門舞碼《薪傳》當年造成轟動的直接原因之一,正是台灣和美國的關係生變──既然美國從觀眾席撤出了,我們自己人就要把掏空的觀眾席填滿。

不過,即使背對美國,取代美國,這些努力的動作本身反而更加鮮明地顯示:其實,我們對美國真的在乎極了。但,我認為此種「後殖民」情意結是歷史的必然,無關是非;以「後殖民」論述的角度解讀林懷民的種種作品,反而有助於認識我們如何走到今日。

時至今日,美國仍是台灣的主宰之一,而冷戰終結與否也還是疑題。前世/今生之間的連續環結,不宜輕視。美國奶媽和冷戰佈署這些歷史建築,至今仍享有今生,歷久彌新;同理,我們此刻遭逢的「新詞」,是否也有前世?我想大略提及的新詞,即熱騰騰的「全球化」。

出生於印度的學者阿帕度賴(Arjun Appadurai)在《無疆界的現代性:全球化的文化面向》(Modernity at Large: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at Large」一方面固然指「大體而言」,另一方面也指「擺脫任何國家疆界的」)中指出,近二十年來,「遷徙」(如各種移民,含難民潮)和「媒體」(從文字,電視到網路)兩大因素決定了「全球化」時代的生成。台灣當然也是全球化佈局中的過河卒子:「遷徙」(如移民,觀光,以及台商外移)不斷把人吸往外國,而「媒體」(美日流行文化)不斷把外國引進台灣。台灣的疆界其實是容易穿透的細胞膜。雖然《蟬》的年代遠早於二十年前,不過阿帕度賴指出的「遷徙」(台灣人赴美留學,美軍駐台)和「媒體」(如美國流行歌曲)也是《蟬》的特色。

所以,《蟬》也是展現全球化的文本嗎?是的,沒錯。全球化並不是全新的現象;中國和台灣千百年來都和域外進行甘願或不甘願的交流(包括各宗教傳入中國,列強殖民等等),只不過殊異的歷史結點各自孳生了形形色色的全球化遊戲法則。

全球化一直存在,只不過彼時的全球化絕對不等於此時的版本。

《蟬》的全球化似曾相識,但究竟和現今版本不同。阿帕度賴認為,最近二十年內的全球化發展具有高度「普遍性」──即,人人難以倖免;近二十年的「遷徙」(再窮的人也可能有個表姐在國外當廉價勞工)和「媒體」影響了大多數人口(再窮的人也可能看美國電錄影帶),並非只有少數菁英才得以參與全球化。

而《蟬》的全球化並沒有開放給大多數民眾,只有少數人才是全球化的弄潮兒。記得在那個肅殺時代,台灣民眾並不能自由離開島嶼──若要出國,美國是少數正當目的地之一;若要去美國,留學是少數正當理由之一。能夠在島內吸收美國奶水的人口有限,能夠去美國朝聖的人口更少;因此,全球化在當年台灣並不具備阿帕度賴強調的「普遍性」。美國奶水在當年壓抑的台灣不見得擴散,反而在疆界之內更加濃縮,只在少數人口之間形成迴路(circuit)。迴路裡的美國奶水像煉乳一樣粘稠,謂為奇觀,於是具體而微的台灣看起來比大而無當的美國更像美國,當年的台灣看起來也比現在的台灣更像美國。封閉迴路中的美國是「虛擬真實」的產物,竟比現實中的美國更逼真。

也因為這濃縮的煉乳,不少台灣人比受過中上教育的美國人掌握了更多關於美國的知識。昔日如此,至今猶然。《蟬》裡頭的人物,絕對比許多美國大學生更通曉美國──或老實說,更聰明。

林懷民另外一本小說集《變形虹》所收錄的〈安德烈.紀德的冬天〉在一九六七年冬天寫完,比《蟬》稍早,可說是《蟬》的前身,不妨對照比較。當然,〈安德烈.紀德的冬天〉也值得以失焦的餘光閱讀,文中對「國家」和「性的社會關係」仍然耿耿於懷,也仍然錯置。失焦閱讀林懷民的諸篇小說,讀者可以發現,後殖民性格、現代性、全球化早就銘刻了我們。林懷民早在三十多年前寫的小說,除了鄉愁,也提醒我們重讀歷史。
(紀大偉 /自由作家,現於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攻讀比較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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