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前世煙塵〉林懷民《蟬》印刻新版序
去年吧,也許是冬天,在捷運車上,有人向我問起莊士桓的事。

我記名字的能力很差,心想又忘了一個應該記得的人名,愕愕問他:「莊先生現在在那裡工作?」

問話的讀者笑彎了腰。

人在江湖,雲門的雜務不斷,跑的碼頭也多,坐下來發呆憶想的時間很少。寫作的歲月,竟像前世煙塵地忘懷了。

在《蟬》這冊小書裡,〈紅襯衫的男孩〉寫於大四畢業前;最後一篇〈辭鄉〉成於艾荷華小說作班,因此有點學院氣。其餘三篇則是預官十個月的產品。
我被分發到通訊指揮部。在新店,坐辦公桌,其實無事可辦。也許讀多了海明威,上班一週後,我上簽呈請調金門,立刻成為辦公室笑柄。主管說,林少尉,看你還是個大學畢業生,頭腦這麼不清楚。
壯志未酬,我就老老實實坐下來,寫小說。寫到瓶頸,不免溜到碧潭游泳,或搭下班的交通車,到西門町混一個晚上。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再寫。理由很簡單,沒有時間。我再也不曾擁有那樣漫長,無事,而且無聊的時光。

少年時提筆,往往出於不知拿自己怎麼辦的無聊。還未真正介入生活,只能把某些情緒,某些聽來的事情,一點點因為沒有切身經驗所導致的渴望與恐懼,誇張地寫下來。只是一些感覺。

《蟬》出版後,引起很多迴響,我有些吃驚。也許我碰觸到那個時代年輕人的某些苦悶吧。真正讓我訝異的是,三十多年來,總有人問我陶之青是誰;《蟬》曾改編為舞台劇和舞蹈,也有人想拍成電影,電視。青年導演鄭文堂竟然告訴我,他由宜蘭初上台北唸大學,頭一件事就是去拜訪《蟬》裡的人物去過的地方。這本小書曾有仙人掌和大地的版本。十多年來,常常有出版社希望再版。我始終覺得那是前世的作為,沒有太大的意義,甚至有點尷尬。
在商業文化蔚為主流的時代,詩人初安民以十五年的生命專注地主編《聯合文學》,為台灣保住最後一個文學雜誌,也培植了許多位新世代的作家。今年,安民離開聯文自創出版社,對我重提《蟬》的再版。因為感念,因為尊敬,我就鬆了口。答應了,心裡又反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校對少年時的作品,往事忽忽由煙塵中閃現。我看到讀完《看海的日子》的自己坐在政大男宿木床上,掩面哭泣;在街頭抓住公共電話話筒,急促地跟朋友報告剛讀到的《永遠的尹雪艷》。

六十年代,陳映真,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像放煙火般,短短幾年內連續推出傳世的傑作。他們滋潤我,刺激我,鼓舞缺乏信心的我。我想藉這個機會向這幾位兄長輩的作家致意。除了王禎和早逝,他們都還在寫!王文興仍然每天寫三百字。每天。

我也要向葉石濤先生特別致謝。不管我寫得如何離經叛道,或荒腔走板,他始終不把我當小孩,總是以理解的眼光看待我,用他那自嘲式的幽默讓我知曉寂寞,甚至貧困,是作家的本份,而焦慮是突破前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果沒有那段文學的歷程,沒有這些前輩的啟迪,我後來的舞蹈涯必然大為不同,也可能已經早早收攤。

不管是文學或舞蹈,創作應是生死以赴的志業,而不是邁向他種飛黃騰達的敲門磚吧。

我這樣期待自己,也以此和年輕創作者共勉。

二○○二年四月一日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