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羅丹與里爾克的友情與生命藝術
【內容連載】

九月一日星期一下午將近三點,里爾克從旅社沿塞納河走到羅丹在大理石倉庫的工作室,準備晉見未來的導師。這建築的中庭看起來像採石場般粗糙簡陋,周邊排著一圈充當工作室的棚屋。有時J室的門口會掛起牌子告訴訪客:「雕刻師在大教堂裡。」

幸好里爾克來敲門那天不是如此。屋門開著,他注意到陰暗的房間「瀰漫著稀薄的灰色和粉塵」。房裡有幾箱黏土、一方檯座。羅丹蓄著短髮和灰軟的落腮鬍,站著刮削手中的一大塊石膏,無視於面前全身赤裸擺姿勢的模特兒,衣服因為濺到泥糊而發硬。他的身材比里爾克預期的矮,卻不知何故顯得更為高貴。一副無框眼鏡架在他的鼻樑上,里爾克形容那鼻樑宛如一艘「出港的船」從額前伸出。

藝術家抬眼看見年輕的訪客,停下手上的活,靦腆地笑著請他坐下。在獅子般的藝術家旁邊,里爾克看起來愈發像隻老鼠。他的五官擠到一塊兒,中央的鼻子連著幾撮下垂的小鬍子。他二十六歲,肩膀瘦削又貧血;相形之下,六十一歲的羅丹結實粗壯,踩著厚重的腳步來回走動,長長的鬍鬚似乎把他更拉近地面。

里爾克吃力地講完先前背下的所有法文客套話,謝天謝地,羅丹接手主導了談話。雕刻家以手勢引領他環顧房間,指出一個又一個出色的物件:那個是石膏手,這隻手是黏土捏的。這裡有件「création」,那裡有件「création」。里爾克想,同樣是作品,法語的création聽起來比德語的Schöpfung精緻多了。這男人舉手投足出人意外地輕巧。他笑起來既歡快又羞赧,「像個剛收到可愛禮物的孩子」。

不久之後,藝術家回到工作上,請客人留下來繼續參觀,想待多久都可以。里爾克驚奇地發現,羅丹讓雕刻看起來多麼簡單。他著手塑造胸像的方式就像孩童堆雪人一樣:將黏土揉成一球,「啪!」地疊到另一球黏土上,就成為一顆頭,然後割一條縫當嘴巴,再用拇指戳兩個洞當眼睛。隨著作品進展,羅丹的精神也愈亢奮。里爾克觀察藝術家如何朝塑像衝刺戳擊,地板在狂暴的腳步下嘰吱呻吟。他熱烈的雙眼緊盯某個細節,聚焦逼近,直至鼻子貼上黏土。指尖捏弄幾下,一張臉便成形了;錐子或鑿子粗削略劃幾道,身體就出現了。里爾克注意到他動作迅速,彷彿「將小時壓縮成分鐘」。

里爾克巴不得整天看著羅丹,但不想在首度拜訪便太過造次。他向雕刻家告辭,感謝羅丹對其創作的精采介紹。令里爾克喜出望外的是,羅丹邀請詩人翌日再來相伴。明天他會在鄉間的工作室工作,觀看那裡的運作狀況對里爾克應該會有幫助。詩人滿心歡喜地表示同意。

那晚回家後,里爾克因為羅丹的慷慨分享而精神振奮。如此親切又迷人的研究對象真是夢寐難求。夜裡他寫信給維絲陀芙:「我非常敬愛他,可說一見如故。」

第二天早晨,里爾克複習了幾句法語,穿上便宜但整潔的西裝,登上九點鐘從蒙帕納斯站出發的火車。他等不及想看羅丹在默東(Meudon)郊區的工作室,更期待終於能呼吸到他迫切需要的鄉村空氣。

默東鎮位在巴黎西南方,搭火車只需二十分鐘,卻似乎存在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紀。丘陵吞沒了城市的煙囪,從遠方只見它們咕嘟咕嘟噴出的煙霧。羅丹第一次造訪此地時,覺得那些老農舍好似綿羊晃悠在田野間。這景致喚起他「無憂無慮」的童年記憶,讓他感到如此自在,以致買下一座路易十三風格、稱作「布里昂別墅」(Villa des Brillants)的小城堡,並於一八九五年蓋起工作室—那是他與卡蜜兒分手兩年後,可能也是因她而考慮搬出巴黎。

當火車蹣跚駛向小鎮,里爾克並未像羅丹那樣陶醉在景色裡。通往車站的道路又髒又陡,房屋把塞納河谷擠得水洩不通。鎮上的每家餐館都讓他想起在義大利所見的昏暗客棧。這不是里爾克想像中如此傑出的藝術家該置身的場景。

誠然,默東不比吉維尼—在那片林木蔥鬱的郊區,莫內擁有他不厭其煩反覆修整的莊園。莫內培育一叢叢異國花卉,在開滿睡蓮的池塘上架起步橋,羅丹則任其莊園蔓生荒草。里爾克穿過布里昂別墅的大門,踏上一條未經修剪、板栗與碎石均布的小徑,嘎喳前行。車道盡頭的簡單紅磚建築也不太起眼。

里爾克敲敲門,前來開門的是個身穿圍裙、胳膊沾著肥皂泡的婦人。當里爾克背誦出法語問候、說明自己與羅丹先生有約時,她瞪著他,看起來就像尊骨董般疲憊蒼灰。此時藝術家出現在門口,將里爾克迎入室內。

一間間幾乎沒什麼傢俱的房間,令里爾克想起托爾斯泰樸素的俄羅斯家宅。屋裡沒有煤氣也沒電,為了將視野凝聚到窗外,羅丹不在樓下的牆上掛畫。唯一展示的裝飾是他與日俱增的骨董收藏:赤陶瓶罐、古希臘裸像、伊特拉斯坎(Etruscan)文物,以及殘破的羅馬維納斯像。一張簡單的長桌和幾把直背椅,因為羅丹相信靠墊會讓人嬌生慣養,曾說:「我不贊成在白天任何時刻歇憩。」這使得一位訪客描述羅丹的家「給人一種感覺,好像生活本身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羅丹接著帶里爾克到外面參觀。走著走著,他開始向里爾克敘說人生經歷,但不是以對採訪記者講述的方式。他明白里爾克是藝術同儕,因此把自己的故事編排成可供年輕詩人借鑑的教訓。他對里爾克強調,最重要的莫過於Travailler, toujours travailler—你必須工作,不斷地工作。「我的青春都奉獻給工作。」他偏好「工作」一詞甚於「藝術」。然而,光是做工作還不夠,你必須活在工作裡,這意謂著摒棄世俗享受的誘惑,如美酒、讓人昏昏欲睡的沙發、甚至自己的子女,倘若他們會干擾你的追求。

里爾克盡力跟上羅丹連珠炮般的法語,聆聽其勸告。相對於里爾克以熱切的目光追隨同伴,羅丹卻很少直視聽者。有時候,藝術家會沉浸在某個話題裡,完全忘記說話的對象,更不管對方是否還在注意傾聽。

當羅丹終於停下來歇口氣,里爾克趁此空檔說他帶了一份薄禮給大師。他抽出幾張紙,上面寫著詩,呈獻給羅丹,後者出於禮貌翻閱了一遍。雖然都是用德文寫的,但里爾克確信從羅丹的頷首可看出他至少讚賞它們的形式。

中午他們坐在室外用餐,同桌還有個紅鼻子男人、一名約莫十歲的女孩,以及早先來應門的婦人,年近六十。羅丹懶得向在座任何客人介紹里爾克,只對他們開口抱怨太遲開飯。婦人氣得繃緊臉,將手中的盤碟摔到桌上。她回嗆幾句尖刻的話,里爾克聽不懂,但其意圖再清楚不過。里爾克想,會這樣親密地在餐桌上展現怨忿,只可能有一種解釋:她肯定是羅丹的妻子。

快吃!蘿絲.波雷朝客人咆哮。里爾克聽從命令,緊張地挑撿盤邊的菜餚小口咀嚼,避開肉類。不料侍者卻把他的素食習慣誤解成羞怯,為他添盛更多的肉。羅丹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咂咂作響地一匙接一匙把食物往嘴裡塞,彷彿獨自用餐似的。

好不容易捱過這頓飯,羅丹起身邀請訪客一同去工作室。如獲大赦的里爾克隨羅丹繞過屋角,發現另一側正矗立著藝術家在世界博覽會的展館。博覽會於一九○○年十一月閉幕後,羅丹向鄰居買下一塊地,將整座展館運到自己的地產上。

日復一日,它提醒著羅丹迄今最大的成就。他在博覽會期間售出價值二十萬法郎的藝術品,訪客絡繹不絕,甚至作品運到默東後,德國出版商卡爾.貝德克(Karl Baedeker)竟寫信詢問鎮長「羅丹博物館」的開放時間。

里爾克想到,羅丹以親手塑造的雕像環繞著自己,就如同小孩把所有的玩具擺在自己周圍一樣。對這男人來說,沒有比日日與他最珍貴的財產相伴更開心的事了。

他們接著去工作室,一幢幾乎完全被玻璃包覆的長形建築。羅丹打開門,眼前的景象令里爾克瞠目結舌。它彷彿容納了「一世紀的作品」。工作坊像個活生態系統,脈搏強勁地跳動著: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工匠或在厚重的大理石上埋首刻剜,或調整磚窯裡的火焰強度,或將石塊拖過地板。陽光自玻璃拱窗流洩而入,照亮一列列彷若天使—或如里爾克所稱「水族館居民」—的石膏身軀。閃亮的白色如雪盲般灼炙他淺色的眼眸,幾乎超過他所能承受的程度。但這並未阻止他貪婪地堅持試圖將一切盡收眼底。

幾分鐘後,羅丹讓備受震懾的訪客自行參觀。里爾克不知該從何看起。半成品的雕塑占地好幾英畝:各種斷肢堆疊在桌面上,一尊軀幹安錯了頭顱;臂、腿交纏,有的跨出步伐,有的向外伸展。彷彿一場風暴席捲過村莊,到處撒落殘破的軀體。有些鑄模出自里爾克只在書上讀到過的創作,包括還未進行澆鑄的 《地獄之門》(The Gates of Hell)片段,各約一碼長,散置在櫃架上和展示箱裡。

里爾克漸漸看出,所有的身體部位當中,羅丹最重視手。消息靈通的訪客都知道,若想討大師歡心,就問他:我可以看看那些手嗎?它們以各種形態出現在工作室:老邁而智慧的手、一雙緊握的拳頭、兩隻指尖搭成大教堂的尖頂。羅丹曾宣稱自己雕塑過一萬兩千隻手,只不過其中一萬隻都「砸碎」了。之前他曾為老東家卡利耶-貝勒斯模塑手腳多年,如今他也用塑手的才能來測試學徒是否為可造之材。

里爾克立即領悟了所有這些手中蘊含的啟示;它們通常「不比我的小指頭大,卻充滿令人怦然心動的生命……每隻手都是一種感受,每隻手都是具體而微的愛、奉獻、仁慈和追尋」。每當里爾克在詩裡描寫手時,它們總像延伸進世界的觸角。手即是需求:女子將手伸向戀人,孩子抓住媽媽,導師向門生指點迷津。對羅丹來說,一隻手便是它自己的風景,完足而不假外求。它不僅僅是身體敘事的一個句子而已,它以線條和輪廓訴說自己的故事,如同一行行詩句組成了詩。

里爾克覺得,羅丹似乎是用手而非頭腦來做夢,故能讓每個幻想成真;但願羅丹如今將以其神妙之手來轉化詩人的人生。里爾克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要從事寫作,只是需要一位大師來激發此天職。唯有羅丹—這男人的雙手曾讓銅人活動起來,從石頭裡喚醒心跳—似乎具有里爾克在《時禱書》裡描述的改變生命的法力:

 

我在你的話語中讀出它

從你手勢的歷史習得它

你溫暖而明智的雙手合攏

塑造並界劃出輪廓漸成的形狀

I read it in your word, and learn it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gestures of your warm

wise hands, rounding themselves to form

and circumscribe the shapes that are to come.

 

到了下午三點,里爾克已飽覽一天所能吸收的內容,傍晚回到巴黎時,痠疼的雙眼因見識過度而疲憊不堪。但他仍勉強在夜裡草草給維絲陀芙寫了封信,說這次拜訪重燃了他對巴黎、以及對自己決定來此的希望。「我很高興這裡富藏著卓越,而我們已穿越廣大的沮喪世界,尋得親炙之道。」不過現在他字跡凌亂,該停筆了:「我的眼睛好痛,手也好痛。」

 

幾天後里爾克回到默東,再度與羅丹和波雷吃了一頓尷尬的飯,女孩也再次同桌共餐。(里爾克以為是羅丹的女兒,但她很可能是鄰居,因為他們只有一個兒子。)

午餐後,兩個男人離桌到花園的長凳,女孩尾隨他們,坐在近旁的地上,翻撿小徑的石子查看。有一、兩次她過來仰望著羅丹,看他說話時嘴巴動的樣子,然後又悄悄退開。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這次是要給他看一朵小巧的紫羅蘭。她怯怯地將它放在羅丹巨大的手上,等他說點什麼。但是,里爾克發現他的視線「越過那隻羞怯的小手,越過那朵紫羅蘭,越過那孩子,越過這整個充滿愛的片刻」。羅丹一直對著里爾克說話,最後女孩放棄了。他跟詩人講到自己受的教育,並就美術學校展開長篇大論,深信後者教學生盲目複製其主題。他說勒考克曾教導他用感情觀看,用「嫁接在心坎上的」眼睛觀看,但大多數教師都不像這樣。

女孩回來,最後一次試圖爭取羅丹的注意。這回她以蝸牛殼為餌,吸引了大師的目光。他將掌心上的殼翻轉過來,露出微笑:「Voilà(你瞧)。」他告訴里爾克,這是希臘藝術的完美翻版。它表面平滑,幾何結構簡單,彷彿內蘊生命而散發光輝。它的外觀展現出精準無誤的自然法則,就如精緻優美的人體模型一般。

而且,「你瞧」,這蝸牛或許也是個意外的模型,對里爾克呈現出羅丹的心智:一只向內迴旋的螺圈,對於其意志以外的一切皆渾然無覺。看著女孩再度退回背景,里爾克終於忍不住出聲。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笨重的德國口音,詢問羅丹如何看待愛在藝術家生命中的角色。該如何平衡藝術與家庭的需索?羅丹回答:最好是獨自一人,除了也許娶個妻吧,因為,嗯,男人需要一個女人。

那天黃昏,里爾克獨自在林中散步,思索羅丹對他揭示的嚴酷真相。雕刻家的屋宅令人抑鬱,他的家庭似乎沒有愛。但這些羅丹全都明白,而且毫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自己是藝術家,對他來說這是唯一重要的事。他只遵守自己的準則,其他人的標準都不能衡量他。他把自己的宇宙含容在自身之內,而里爾克判斷這比活在別人製造的世界更有價值。事實上,現在看來,羅丹讀不懂里爾克的詩,也不會說其他語言,似乎是件好事。那種無知讓他更穩當地待在自己神聖的國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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