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羅丹與里爾克的友情與生命藝術
【序】

二十歲時,我初次讀到《給青年詩人的信》(Letters to a Young Poet)。母親給了我這本方正瘦長的書,標題的Young Poet以燙金大字華麗地開展在封面中央。作者的名字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顯得奇異而美麗。

那時我住在離老家不遠的中西部大學城,枯燥辛苦的生活和平凡普通的孩子所組成的單調景色,便是我生長的環境。如同我認識的每個人,我對當作家毫無興趣。畢業在即,我唯一確切感受到的驅力,就是離開的意志,但我沒錢也沒清楚的目標。母親說她年輕時曾從這本書得到一些慰藉,或許我也會覺得受用。

當晚讀它時,感覺像有人以悠長的日耳曼語句,向我低語我一直渴望聽到的、所有對年少輕狂的肯定:寂寞只是在你周圍擴展的空間。信任不確定性。悲傷是生命將你捧在手中並改變你。把孤獨變成你的家。我發現心中的每個負面想法都可以反轉:看不見前景也就無所期待,一文不名等於沒有責任。

回首過往,我明白里爾克的建議可能讓人任性妄為,但實在很難為此責怪他。他開始寫信給力爭上游的十九歲詩人法蘭茲.薩維爾.卡卜斯(Franz XaverKappus)時,自己年方二十七。他不可能預知這十封信會被奉為圭臬,輯成《給青年詩人的信》,廣泛引用於婚禮、畢業典禮和葬禮,而今更被視為有史以來最富文化修養的勵志書籍。

當初出茅廬的詩人構思這些文字,文字也形塑著他,使我們得以目睹藝術家如何養成。此書魅力歷久不衰,是因為里爾克寫這些信時,正經歷著譫狂錯亂的轉變,其精神狀態皆具現於書中。你可以在人生任何動盪不安的時刻拾起此書,隨便翻開某頁,便找到既是放諸四海皆準、又似特地說來撫慰你的道理。

儘管《給青年詩人的信》的緣起廣為人知,但較少有讀者曉得:里爾克傳達給卡卜斯的洞見,並非全出自他本人。這些信寫於1902年詩人搬到巴黎之後,他來到此地,想為心目中的英雄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寫一本書。對里爾克來說,羅丹作品中生猛粗獷的情感──《吻》(The Kiss)的渴慾、《沉思者》(The Thinker)的疏離、《加萊義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的悲苦──塑造了各地年輕藝術家的靈魂。

當時羅丹正處在各種力量的巔峰,他允許沒沒無聞的作家進入其世界,先是作為隨侍左右的門徒,三年後則成為他最信任的助理。這段期間,里爾克持續記下大師的每一句箴言妙語,並經常轉述給卡卜斯。最終,羅丹響亮的聲音透紙而出,將他的智慧由里爾克傳至卡卜斯,再傳到近百年來《給青年詩人的信》的年輕讀者,迴盪在數百萬懇盼的心靈之間。

  過去這些年,我碰巧聽說里爾克曾受雇於羅丹。除了簡略的輕描淡寫,未見更多細節,但我心中總懷著一絲好奇。兩位人物看起來如此格格不入,我幾乎以為他們活在迥異的世紀或大陸。羅丹年逾六十,是崇尚理性的高盧人,里爾克則是二十多歲的德國浪漫主義者。羅丹重視物質實體和感官肉慾,里爾克追求形而上的精神境界。羅丹的創作躍入地獄,里爾克的作品飄浮在天使的國度。但我隨即發現他們的生命緊密牽纏:其藝術發展交相輝映,看似對反的性格彼此互補;倘若羅丹是一座山,里爾克便是環繞它的薄霧。

我努力揣測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如何理解彼此,而這番探究引領我認識了共感(empathy)。今日我們所理解的「感受他人情感的能力」,乃是一個源自藝術哲學的概念,用以解釋某些繪畫或雕塑何以感人。里爾克在大學研讀此理論時,這個字才剛被創造出來,之後很快便出現於西蒙.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威廉.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和其他頂尖知識分子的開創性論述。歐洲的藝術、哲學與心理學在所謂「世紀末」(fin de siècle)發生高潮迭起的變化,共感的發明實與其中許多轉折相應,它改變了後來幾代藝術家對創作的想法與觀賞者體會作品的方式。

隨著里爾克與羅丹的相合處逐漸清晰,最終令其分道揚鑣的分歧點亦愈發鮮明。他們與女性的關係,以及他們如何看待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深切影響了他們對彼此的看法。兩人均為雄心勃勃的獨立女性所吸引,然而最後結婚的對象都犧牲自己的抱負來成全丈夫。羅丹經常告誡里爾克要提防女性善於操弄、令男人無法專心工作的傾向,而里爾克一直沒有質疑導師的沙文主義見解,直到他摯愛的優秀畫家朋友因懷孕生子而斷送性命,才顛覆了他過去對於因藝術創作而受苦的一切認知。

總的來說,本書是兩位藝術家的畫像:他們在巴黎雜亂的街道穿梭摸索,尋求精煉技藝的途徑。不僅如此,這故事也述說創造的意志如何驅使年輕藝術家克服最荒蕪的環境,不計代價地從事創作。「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不只是藝術給予里爾克的訓諭,也是他對所有被囚困、孱弱而眼神充滿飢渴的青年所下的指令──他們希冀有朝一日能將膽怯的手舉到空中,緊握工具,奮力一擊。

  闔上母親送的《給青年詩人的信》最後一頁,我雙手緊握書封,捧在胸前好一會兒,就像人們讀完一本書,心知自己將永難忘懷的動作。然後我翻回這本書的開頭,看到之前已有人題字給母親。當時她年紀與我相仿,正在她自己的轉變中掙扎。朋友送給她這本書,並於扉頁抄上里爾克著名的一段話:「也許我們生命裡所有的惡龍都是公主的化身,只等著看我們採取行動,展現美麗與勇氣,即便一次也好。也許一切令我們驚駭的事物最深處的本質都是無助的,渴望著我們的愛。」這句話似乎在說:去吧。投身於未知。去你未受邀之處,且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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