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世間
【代序】 黃禍之後來了瘟禍

(代序)

黃禍之後來了瘟禍

 

愛達昆(Itaquai)河蜿蜒蛇形深入邈遠的叢林處女地,是未被掠奪過的,不像亞馬遜盆地上的許多便易接近之處,其黃金、石油、橡膠、木材、奴隸及其靈魂,撩撥起五百年的征服、瘟疫和摧毀,巴西上百萬的印第安人口銳減至三十五萬,叢林深處就藏著一些幽閉部落(uncontacted tribes)。當時的土著死於暴力衝突者並不多,大多數死於流行病,甚至是很普通的感冒,他們對此沒有生物機能上的免疫力。北美「新大陸」環境相對隔絕,不似歐亞非三大洲之間頻繁的貿易、交通以及連帶的細菌病毒交換,西班牙殖民者(對舊大陸已經具有免疫力)把劇烈的新病毒傳播到新大陸,沒人知道一四九二年哥倫布抵達今海地、多明尼加一帶時,那裡的人口有多少,保守的估計也超過十萬人,但到一五二○年,那裡只剩下一千個印第安人,和單一的一個世代,在這個島上輝煌了上千年的文明及其肉體和靈魂,統統被摧毀。這堪稱五百年前的一場「細菌戰」。

 

接下來人類有過兩次熱戰,

熱戰之前是冷兵器時代,

熱戰幾乎引爆核戰,

於是冷靜下來就成了冷戰,

龐培歐在尼克森圖書館的講話被稱之為「新冷戰宣言」,

難道要來一場冷戰2.0?

不。下一次來的是

—溫戰。

 

太平洋上,一隻鳥癱瘓一個航母打擊群。

中國心臟地帶的九省通衢,長江中游最大的江漢三鎮,六年前還是一座僅次於上海的一千萬人口的世界特大城市,瞬間成了瘟疫中的一座孤城,被死亡和哭泣淹沒,它從「盛唐心態」到孤城鬼魅,這也是只有中國才有的一種速度。

武漢封城前逃離的中國人,不到一個月已經散布到中國以外的三百八十二個城市。

這支病毒不出三個月就傳到我們落腳的馬里蘭蒙哥馬利郡。

美國因感染武肺病毒的生命折損、經濟損失總數應相當於美國四年的國內生產毛額(GDP),約二十兆美元(約五百八十四兆台幣);武肺病毒可能會感染一億美國人,並導致一百至二百萬美國人死亡,以及六兆美元的經濟損失。

進步主義已在美國蔓延半個世紀,乘瘟疫陡然高漲,美國共產主義運動升級2.0版,「階級鬥爭」被「種族歧視」替換,東西兩岸大都市與中西部對立,美國分裂。

 

有一句老話:風從東方來;

有一句新話:毒從東方來。

柯林頓有句老話:笨蛋,是經濟!

習近平有句新話:笨蛋,是病毒!

當今演化生物學大家戴蒙教授(Jared Diamond)的巨著《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s, Germs and teel),描繪一五三二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所生擒,這個無賴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眾,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他問了一個問題:

「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

近因答案,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 n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

他也解答毛利人一個問題,就是為何是歐洲人征服美洲、澳州、非洲,甚至亞洲,而不是歐洲人被他們征服?

而今日,歐美人也許需要反問:為什麼病毒是從落後的中國之心臟武漢出發征服先進的西方乃至全球,而不是相反?

人類進入到一個混沌不明的瘟世間。

二百年前「西力東漸」,東亞桑梓「亡國滅種」。

印第安人因隔絕而無免疫力,被西班牙征服者帶來的細菌滅族,這就是中國如椽大筆梁啟超所恐懼的「亡國滅種」,這是一個虛言嗎?晚清士大夫誤讀西典而迷信「天演」觀與弱肉強食,也是過度緊張?恐怕當年嚴復他們並不確知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的細節呢!新大陸土著因免疫力不足而亡於瘟疫,乃是現代生物學揭示的真相,而最早的抗生素要到一九○一年才出現,免疫控制的整套理論架構遲至一九七四年才完備。

然而,從思想史的角度去看,在激進思潮澎湃的中國近代,又沒有第二個人對後世的劇烈影響能與這個「筆鋒常帶感情」的「飲冰室主人」相匹儔,「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黃遵憲甚至說他「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只需稍爬梳一下,「亡國滅種」的危機意識在中國刻骨銘心、百年不泯,其催發戊戌變法求「全變」「速變」、導引「五四」啟蒙救亡於先,遵奉馬列、躬迎專政、聊發共產及「文化革命」狂想於後,激進思潮如水銀瀉地,覆不可收,尋此濫觴,追溯上去,驚駭一世,鼓動群倫者,非梁任公莫屬,而後來在歷史舞台上風流過的人物,有誰不曾被他那令人「攝魂忘疲」、「血沸神銷」的文字觸過「電」,包括毛澤東在內。難道這個邏輯是,中國現代災難的源頭,是五百年前的一場瘟疫,即新大陸的「細菌戰」之未預期效應,竟在大洋另一端的東亞桑梓,誘發了近現代激化思潮,進而導致蘇俄暴力革命元素乘虛而入,將神州浸入血泊?

激進化的後果不是「亡國滅種」,而是「亡黨亡國」,可是中共以「韜光養晦」之計,「全球化」之框架,廉價勞力之優勢,利用西方牟利本性榨取它,自己則成功穿越合法性、市場化、互聯網三道關隘,實現了「數位化列寧主義」的崛起,西方大夢如酣;而西方失去「領先」,又在歐洲受福利主義拖累而過早衰落,美國則技術被偷、貿易被騙、領袖被唬,讓中共當小孩一樣耍了好幾任總統,終於悔青了腸子。

然而世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西方甚囂塵上一種「黃禍論」,德皇威廉二世相信,日本將武裝中國入侵歐洲。不過細查當時歷史,緊追在西方工業強國後面的,是東方的三個國家—中國、俄國和日本,三個站在同一條起跑線的現代化後來者之間,有一場優勝劣敗的殘酷競爭,其結果則徹底的出人意料。先者,日本擊敗沙俄而稱霸亞洲,入侵中國;沙俄敗後則爆發革命釀成共產專制,跟擊敗納粹德國的美利堅爭霸成冷戰;這廂,中國經饑荒文革屠殺發財而崛起,既要替代日本的亞洲霸權,跟美國搶老大,也要取代蘇聯領軍共產體制。

經濟學、政治學、思想史,一切從十八世紀誕生的典範,都被瘟世間顛覆。

中國三十年高速發展一種資源耗竭型模式,山河破碎,道德淪喪,太子黨卻「絕不做亡國之君」,要在廢墟上「重整山河」,因為他們手中這個政權,是全世界最有錢的政府,控制了巨大的財富,即兩個一百萬億(一百萬億國有資產和一百萬億現金),國家主義主導的「中國模式」已經成功,下一步要開疆拓土、資本輸出、萬方來朝,然後是「五步控制世界」:

第一步統治全球的製造業;第二步一帶一路,控制「世界島」和沿途主要港口;第三步5G網路;第四金融技術;第五步用人民幣取代美元。中國到二○三五年成為世界第一經濟體。

可是這次很奇怪,西方無人嚷嚷「黃禍」了,直到瘟疫突然爆發,全球中毒,千夫所指東方。

沒有免疫力,一個淒涼的隱喻:無論是生物機能上的,還是文化制度上的。

新大陸隔絕,印第安人不敵從舊大陸帶來的細菌,感冒就可以滅族;二百年後變成「中國咳嗽,全球感冒」。

這個「新中國」曾廢除私有制度和市場半個世紀之久,很像當年環境相對隔絕的美洲「新大陸」,馬克思把金錢視為「罪惡」的觀念,恰好造就了對商品制度的「細菌」沒有防禦機制的一個社會,河南等地一旦將血液當作商品來買賣,對愛滋病毒沒有免疫力的系統,首先不是人體而是制度,而所謂「科學」若不是隨同整個西方系統來引進,則「賽先生」是引不進來的,形同虛設—這才是「五四」精神的大笑話。

「五月花號」從歐洲駛向新大陸。全球權力大轉移,第一次是西方崛起,這是美國崛起,然後領了風騷一百年,傲視兩次大戰,俯瞰歐陸,憐憫亞非拉,尤其溫柔中國。二戰期間,馬歇爾到中國斡旋,希望國共達成和平協定;韓戰期間,杜魯門政府希望阻止毛澤東派兵跨過鴨綠江;越戰期間,詹森政府相信中國會節制在南越的參與,這一切統統落空了。這基因又遺傳給柯林頓,他的落空,至少也有三條:市場經濟並沒有開發中國的公民社會,反而被中共引向發展國家資本主義,做強做大國營企業,要做世界老大;第二,美國分享技術給中國,也被他們拿去升級對社會的全面控制,而且還盜竊更先進的技術,反噬西方;第三,美國也沒有震懾中國放棄世界軍事野心,更沒能阻止他們在太平洋地區的步步進逼,甚至謀求取代美國的地位。這一切,都要耗費近三十年歲月,才令華盛頓相信,卻悔之晚矣。美國新教基督徒,相信天命,卻左傾天真,從未獲得對那個「歐洲幽靈」的免疫力,其仁慈善良,跟新大陸的印第安人,可有一比,會不會因此而令豐饒的北美,再遭遇一次外力入侵,而致文明替換,上一次高級換掉低級,這一次或許是低級來換高級,也說不定呢?

要知道中國返回「上甘嶺精神」去了,人家要「清場」美國。原來德國威廉二世的「生存空間」說在北京找到了繼承者,中共打著「民族復興」的旗號,要為中國有限資源、人口膨脹、土地極限、環境汙染等等找出路,用非常手段「清空」美國,不能用常規武器或核武器,唯有使用非破壞性的大規模殺人武器才能把美國完好地保留下來。這可能是關於「瘟世間」最準確的定義了。

今春一隻黑天鵝從東方飛來。我竟感冒或跟病毒擦肩而過,以後戴口罩帽子手套才敢出門,每週僅一次採購食品,七月進入我的「疫情歲月」,當時就想,這種日子也不是過不了,晚年難道就鎖在馬里蘭不成?如果人類就此進入另一個時代、那未經歷過的「瘟疫世紀」,則它的降臨竟然是無聲無息的、恐怖的、遲緩的、一刀一剮的、像凌遲一樣。我大概也會漸漸被切斷跟外界的聯繫,不再發表文字,讓自己慢慢消失……隧道盡頭,唯一的希望是疫苗,悶在家裡煩躁不安,十月份開始寫起一本書來,就為調節心情。年底聞訊疫苗已成,政府宣布老人優先注射。待我打上疫苗,走出這「瘟世間」,世界還是原來那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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