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齋深巷
文華殿曹雪芹展覽

說到《紅樓夢》,其實我是勉強讀完前八十回,就不要讀它了,大概文化低、鑑賞力差,以後對海內外的種種「紅學熱」我也一向很淡。然而在少年時代,我還真的飽受一次「紅樓夢」的視覺衝擊,終身難忘。

那是在不大吃得飽的一九六三年,故宮舉辦了一次曹雪芹展覽,是他的逝世二百周年紀念,在紫禁城東側的文華殿展出,展品多達兩千多件,皆為康雍乾時代的服式、器物、園林建築,有六個展室,琳琅滿目。這文華殿,要繞到東華門進入,離西齋也不遠,順北池子大街一遛彎就到了。

我至今還有印象,整個展覽會最奪目的,是一件大紅猩猩氈斗篷,也就是書中賈寶玉身上老披著的那一件,它是展覽主辦人錢杏酲(阿英)在故宮地庫裡「淘寶」淘出來的,令他喜出望外;他還淘出一件俄羅斯毛裘,元春歸省時穿的那件,非常得意,說:「我也未曾想到,還真有這樣的毛裘!它是用孔雀毛撚成線,再加金線縷織成的」─跟曹雪芹在書中描寫的細節完全吻合。

「紅學」裡面,有一門通俗紅學,也就是從《紅樓夢》衍生出來的繪畫、戲曲、說唱藝術等等,阿英是這方面的專家,出版過《〈紅樓夢〉版畫集》、《紅樓夢書話》兩本書。六三年他著手籌辦這個展覽,選了兩個助手:一個是畫家黃苗子,管史料;一個是漫畫家丁聰,負責裝潢布置。兩個人都是「摘帽右派」。

展覽會從曹雪芹的生平、家世到《紅樓夢》的各種版本、著述,一覽無遺。至於《紅樓夢》時代的參考文物,他們從故宮文物庫裡,精心挑選出康雍兩朝頒發給曹雪芹祖先的誥命,曹寅、曹頫給康熙、雍正的奏摺,還有曹頫、李煦被革職抄家的檔案史料等,甚至《紅樓夢》裡描繪的聯珠帳、琥珀杯、金玉如意等,都找出來展覽。

有一方二寸多長的石硯,在二千件展品中鶴立雞群,即那件薛素素的脂硯,是張伯駒的藏品,據說展前張伯駒將此硯讓周汝昌鑒賞,周建議他送展,脂硯可能是第一次面世。我後來在網上看到,一九六六年脂硯由外地展出返京時神祕失蹤,至今下落不明。這方名硯,幾百年裡都是蹤跡神祕。史傳,它最早由明萬曆間名妓薛素素所藏;康熙晚年,由余之儒從薛氏後人手中購得,旋贈與曹寅。此後歲月倥傯,至一九五三年,此硯被重慶金石家黃笑芸在一舊貨攤上發現,以二十五元買下;一九六○年張伯駒鑑定此硯乃薛素素舊物,遂以一千二百元購下收藏。

展覽會還有一個亮點,是幾幅大畫,但是我記不真切細節了。所幸在網上偶見一篇文字〈想起曹雪芹〉,作者鄉公,竟也是當年的一位觀展者,且極有用心的隨身帶了一個小本子,記下三十四頁紀錄,其中提到:

曹雪芹的生平及家事,記得這部分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介紹文字,而是幾幅大畫,是由劉旦宅、賀友直、林鍇分別創作的。現在依手中資料,可知畫共十一幅,分別是:豪門公子、似水流年、家遭巨變、宗學就食、舊恨新愁、山村著書、廢寺留詩、畫石寄傲、佩刀質酒、十年辛苦、淚盡絕筆。當時只覺幅幅精彩,給人震撼,三位畫家身手不凡,當年三位正精力旺盛之時,想必也是他們自已稱心之作。

林鍇的一幅曹雪芹巨像,給我印象尤深,雪芹青袍冉冉而立,手持玉管,圓顱豐頰,天庭飽滿,身後一枝寒梅,背景似展現「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圖景……。

這個展覽吸引了二十一萬人次參觀,盛況空前。展覽結束後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拍攝了紀錄影片《紀念曹雪芹》。接下來,又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紅學」熱,六三年發表的紀念曹雪芹的紅學研究文章多達一百三十六篇,撰稿人包括沈雁冰、楊絳、何其芳等。

這次展覽,是經周恩來批准,由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作家協會和故宮博物院聯合舉辦。一九六三年是什麼年景?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二年,現在有人稱之為「五年大饑荒」,中國餓死幾千萬人,劉少奇對毛澤東說「人相食,你我要上書的」;一九六二年初有一個「七千人大會」,毛澤東作了檢討,此後開始包產到戶、農村救命;城市裡開始了「票證時代」,什麼肥皂票、火柴票、煙筒票、鐵爐子票、鐵鍋票、鋁壺票、生爐子用的「劈柴票」和「炭煤票」;還有大衣櫃票、大木箱子票、木床票、圓桌票、鬧鐘票、手錶票、電燈泡票、縫紉機票、自行車票等,北京市一九六一年度憑票供應物品達六十九種。

後來有人回憶起來,把極流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這首歌改成這樣:

嘿,九十號!九十號呀,九十號,九十號!
煙號票,酒號票,豆瓣兒豆粉全要票。
肥皂一月買半塊,火柴兩盒慢慢燒。
媽媽記,娃娃抄,號票不能搞混了。

所以京城裡弄個「紅學熱」,也是為了鬆弛、調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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