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生家的惡客
〈菸蒂〉走在路上,時常有人向我討紙菸,我總是給的。特別是清晨,店家還沒開市,有人向我討時,我有義不容辭之感……

走在路上,時常有人向我討紙菸,我總是給的。特別是清晨,店家還沒開市,有人向我討時,我有義不容辭之感。

給人以菸後,必為之點火,他會很高興,我想,人大多是可愛的,即使是最不良不堪的人,他在向我討菸這一瞬間,絕不是他最不良不堪的一瞬間,我何樂而不為之點火。

我經歷過菸的恐慌期,那時衣食問題同樣匱乏得像處於大戰的噩夢中,苦悶的心情,藉酒消愁則沒有酒,粗劣的菸葉也找不到,用茶葉、桑葉、珍珠米的鬚,都捲起來抽─那時倒反而沒有人向我討菸了,絕望使人明智,大概總是這麼回事。

 

有一次,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吸著好不容易憑一己之真才實學弄得來的正宗紙菸,煙篆裊裊,悠然遐想……驀地覺著有人在對我作飄忽的監視,我注意了─不遠處有個頎長白皙的青年,垂目低手隱入樹葉中去。雖然我已解圍,也就此起身緩步出園,在園門口扔掉菸蒂,忽見有人弓身到地,拾了那菸蒂,湊唇猛吸─是他,那頎長白皙的青年。

雖然我至今仍是吝嗇的,而深悔當時更是吝嗇得可鄙,我該踩熄這菸蒂,遞一支完整的紙菸給他。

可是當時我的實際感覺是,看到自己吸過的菸蒂沾在別人的唇上時,說不出的噁心,使我掉頭疾走,倒像是我不看他,便是我的德行了。

這是一個菸蒂,還有幾百個菸蒂的場面使我也難忘卻。

因為菸草的難覓,便出現了「再生菸」,即是把菸蒂收集起來,進行複製,這必然是良莠不齊的雜種,價值在於其中含有名實相符的正宗菸草,比例再低,也勝於那些十足的贗品假貨。因此,「再生菸」的銷路是僅次於正宗菸的─街頭、路角,每個公共場所,就此出現了多少拾菸蒂的人。初始的拾法是用一個細長的鐵夾,俯身挾住目的物,再用手攫來,放入盛器。改良後的拾法是一根細竹竿,相當長,前端紮定一枚針,刺取菸蒂,百發百中,不必動輒鞠躬,輕巧得使人歎佩這些小智小慧的可悲可愛。

那是夏日的清晨,我經過一個廣場,夜間有馬戲團在此演出,吊架還豎在場中央。地上佈滿了觀眾扔下的許許多多菸蒂。平時不會看到這麼多的菸蒂散落在一個大面積上,所以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夢似真,形成了別緻的景觀……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孩從霧氣中走來,是乘早來拾菸蒂的。我忽然覺得他們頗有見地,常人是貪圖黎明前的涼爽,能多睡一刻就多睡一刻,這一老一小必定是夜間曾來實地勘察過,當時人眾,不能下手,馬戲散場後則燈火全滅,無法行事,他們想得對,只要起個大早,這千百個菸蒂是穩拿的。平時嫌菸蒂少,拾的人多,比捉蟋蟀還難,當此際,倒成了菸蒂多而人手太少了。

我走近他們,但見一老一小的臉上興奮之色可掬,似乎要把場上的菸蒂在別人還沒來搶拾之前全部由他們搜去。在此關鍵時刻,我提議先滿場掃,掃攏一堆,再帶回家去細細揀。老人欣然受計,但不忘對我上下打量一番,判斷出我不會有占功分肥的意圖,便吩咐小孩,快快去拿竹帚畚箕麻袋來,小孩掉頭撒腿就奔。

霧氣中傳來悠揚的喇叭聲。
灑水車,破霧而來……
垃圾車行將駕到,前導挹塵的灑水車例行繞場一周。
小孩扛著竹帚趕至廣場邊上,站住了。
夜露和晨霧使地面不吸水,千百個菸蒂浮汆著,浸透而脹裂,散成一片焦黃的汙水。
悠揚的喇叭聲漸遠,垃圾車隆隆而來。老人和孩子隨著霧氣的消散而不見。
廣場上的菸蒂們,似乎本來是活的,灑水車來過後,它們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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