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今晚是個夏夜那麼當時也是個夏夜
將被風議的人曾經住在濃蔭中的屋子裡
於是仍然要從濃蔭中徐徐伊始，
慣說這裡秋天怎樣冬天春天怎樣而夏天
草木更其綠得好像要出什麼事，
學生度假去了教授戶外走走滯緩的步履
在曼哈頓大道上是不諧的衰象在常春藤
學府的小徑上是知識沉澱的重量。
夏天的普林斯頓一幢幢樓一棵棵樹依舊是
一口不必再敲的鐘一個坐著閱讀
金屬新聞紙的金屬人還有一條凡是大學區
就天然會出現不計長短的溫和的街，
商品從來不廉價所以不致覺得有何昂貴難受
沿街櫥窗陳設稀朗無致蒙著淡淡的塵粉
玻璃翳一層如果沒有也並不就好的私淑疏離，
那是指粗呢男上裝單件的春秋咸宜的男上裝
向來配之法蘭絨褲或燈芯絨卡其褲也可以
晝間便服上課穿旅行穿大學生最為適齡，
基本色調是灰然後青灰栗灰紫灰
然後青灰為主則夾入栗灰紫灰，然後
紫灰亦可為主那麼栗灰青灰從而輔之
或斜紋或直楞或十字織或人字織有何可笑，
可笑的是父親舅舅父親的舅舅和舅舅的父親
如果他們大學時代的上裝還保存在箱櫃裡
它們就是這樣的配色這樣的織法，
可笑l是此類配色織法何以代代流行
人人引為新穎時髦2是比較每時期配色織法
乍看頗相近似細辨很不盡然3是距今愈近
愈見配色交織的機巧恣肆4是裁剪款式縫工
變化改革是在冥潛中悄悄地漸進
從未見剛愎自命不凡決裂性的突然轉向，
遠眺的縱觀是諸範例周而復始卻非世襲原樣
各自增添點減少點誇耀點含蓄點不止不倦，
亦有明明劣敗的範例竟會流行一時
流行過了才看出誕謾當然已經是前塵舊夢了。
普林斯頓小街的櫥窗中的粗呢男上裝
雖則四十年前六十年前也是青灰栗灰紫灰
貼袋線袋狹領闊領單叉雙叉兩鈕三鈕，
雖則都脫離不了去之又來僵而復甦的總譜
無疑愈變愈伶俐愈容易過時愈不求耐穿
以示了悟服裝莫須傳代那是平民皆知的明哲，
不諱言確是比父親舅舅和父親的舅舅的
霉了蛀了樟腦味刺鼻的紀念品要舒服漂亮多了，
就只愛因斯坦不修邊幅是因為早晨沒有名望
穿著講究也無人注意中午聲譽既大事煩食少
傍晚有種種軼事在背地裡飄搖起來，
說什麼層次過於繁複的芸芸眾生只聽俏皮話
箴言者無非實心話俏皮說才會昔在今在永在，
所以每天都是耶誕節每天都是愚人節
上午清掃愚人節下午耶誕節的鐘聲飛揚
節日中品評不定的是物理學家和其他學家
如果後來未必藉藝術品亦當作藝術家論
才是本世紀最難忘懷的智者中的尤物。
普林斯頓附近的松鼠野兔浣熊和泡菜壽司
不算有學問而樓的投影樹的佈葉很有學問
愛因斯坦的髮和臉煙斗和羊毛衫很有學問
學問的樣子凝聚為道德的樣子酥化為慵困
他老了寧可被窗外路人反諷為猶太迂聖，
物理不復在懷他日益縮小軀體縮成一句話
工匠把這句話銘刻在演講廳的壁爐上方
逗得見者大為動衷「真理並非不可能」，
一句話被精緻雕鑿起來勢必成了一個彌撒
做罷彌撒步出演講廳遊目於諸樓之外觀
那牆面糙石也是青灰栗灰紫灰的複雜混合
服裝商與建築師不謀而合得如此之早
早知智慧的表象無以從黑白無以就三原色。
去年用過的筆記本今年翻到了那麼一行
法國人大體上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自忖去年不可能竟有這樣輕率的判斷
當愛因斯坦讚美起法國人羅曼•羅蘭來的時候
中國人只好離開客廳到走廊上去暗笑抽菸。
普林斯頓唯一通道略具中古經院遺馨
入口的拱形門楣上有石質高肉浮雕人像
浮雕頭頂皚皚白色是新積的或殘剩的雪
俄而辨識這夏季的雪實乃鴿糞的宿垢，
雪與糞恒分兩個概念可見錯覺仍屬於感覺
那句銘在演講廳壁爐上方的箴言之所以
引人動衷是否僅僅由於隸屬感覺的錯覺，
相繼經過這壁爐前的人肅穆凝眸覃思
有誰知曉「真理並非不可能」是第二句
第一句不見了除非出現在別的壁爐上方
那就未必是猶太族高盧族華夏漢族說的了，
任何演講廳的壁上拒刻一句愚蠢殘忍的話
懷著這句話施施然步出浴入仲夏陽光薰風中
芳草如茵行過校長的住樓校長後來不住在裡面。
如茵芳草徇著石階伸向小小花園不會有
愚蠢殘忍的話僻匿在以「遠景」為名的園內
噴泉作中心畦圃於是環形分支成婉蜒幽徑，
神異的是四周群植的綠樹協力來營造矞象
園子小小周圍直聳的樹就表示很高陽光要從
樹頂射下來散在噴泉上這樣整個園子就很亮，
周沿森森林藪巨屏似擋著很像外面沒有陽光
外面很暗很荒漠唯獨花園實在很清晰而葳蕤，
夏季草花中雜著原係春事意猶未央的姹紫嫣紅
小孩和媽咪爹地在畦圃幽徑間移動叫喚
為主的仍是叢叢簇簇穗穗的夏令草本花，
花的第一性是色別的顏彩比不上才叫做花
此時普洛斯佩小園反而像夏季才是花的盛期
春天何能如此時的卉木蒼翠得發烏發暈
所以陽光故意銀亮地射下來也不致耀目，
園子處於窪地石級不多也已經明顯窪地了
上有方方的敞軒從園中回望便需稍作仰視
三面透底的玻璃牆內的人的腳都看見，
幾許男士端坐長桌邊於是桌布潔白極了
隱隱綽綽飲酒交談狀如靜待什麼出現
真的出現披紗曳裙的女子從這端步到那端，
應是婚禮或禮後慶宴隔著玻璃更其勿聞聲息
和箴銘同樣的並非不可能結婚並非不可能，
同樣前有一句或後有一句是很愚蠢殘酷的
新郎新娘矢不吐露猶太人法國人都這樣
中國人大體上都知道自己不說的是什麼意思，
愚蠹的殘忍的話被修長蒼翠的樹屏擋在外面
至此陽光便異常銀亮毫不刺眼從樹巔灑下來
猶太旋律說「並非不可能」陽光率領噴泉
花卉孩子媽咪爹地新娘新郎並非結婚不可能
真理並非不可能統一場並非並非不可能
夏天的夜晚四顧無人擦一根火柴並非不可能。
另一句以德文刻在瓊思樓中的猶太旋律
宜於作演講廳內的箴銘的莞爾注腳
「上帝是狡黠的但祂並無惡意」
阿奎那•托馬斯的書置於天平儀的一端
另一端取薄紙寫上這個用德文作的猶太旋律
單憑狡黠惡意兩詞的分量已夠壓下來不動了，
這又何能開脫脥霎眼睛暗遞諷嘲的嫌疑
猶太迂聖是狡黠的但他並無惡意亦何能自解
徒使別的狡黠者引上帝為同調而偽裝無惡意，
即使是黑格爾邏輯學中的那個賣雞蛋的婦人
自以為有法子能使上帝歡歡喜喜買走臭雞蛋
好了罷每天都是聖誕節每天都是愚人節。
此時普林斯頓夏色未闌白晝蟬嘶入夜寧靜
愛因斯坦點燃煙斗要用的那種木梗火柴
明月當空林藪中的暗屋火柴劃亮又吹熄了，
紙片七頁燒三頁留四頁或燒四留三都是狡黠的
七頁紙上的方程公式符號一旦落入魔王之手
小花園孩童媽咪爹地新郎新娘粗呢上裝全不見了。
七頁紙片非毀不可留給五千年後的信非寫不可
怎敢把紙片密藏在銀行保險櫃中約定何年公開
各國間諜都將力奪智取這道現世最大的靈符秘蒿
狡黠的國王們發誓攫取這把無門不開的金鑰匙。
紙片捏皺成團拋入壁爐一個先燃很快延及其餘
七個紙團同時竄起火焰同時萎落為灰燼。
童話中的精靈和仙子每當夏夜明月東升
飛來飛去漫遊巡禮窺見一個蓬髮的老人
老得夏天也要生火爐因為精靈仙子很好奇
喜歡隨時發問祂們從來沒見過夏天壁爐生火
閃亮在普林斯頓夏天的壁爐也並非不可能。
一九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