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墓園日記
一車十八人
我們研究所備有二輛車,吉普、中型巴士。司機卻只有李山一個。

李山已經開了三年車,前兩年是個嘻哩哈啦的小伙子,這一年來沒有聲音了,常見他鑽在車子裡瞌睡,同事間無人理會他的變化,我向他學過開車,不由得從旁略為打聽,知是婚後家庭不和睦─這是老戲,戀愛而成夫妻,實際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無遺,兩塊毛石頭摩擦到稜角全消,然後平平庸庸過日子,白頭偕老者無非是這齣戲。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麼,會好起來的,時間,忍耐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曖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情,似乎是認為我的話文不對題。
 

我漸漸發現《紅樓夢》之所以偉大,除了已為人評說的多重價值之外,還有一層妙諦,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處的團體,裡面就有紅樓夢式的結構。我們這個小研究所,成員一百有餘兩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裡分崩離析,不是冤家不聚頭,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釘,這種看不清摸不到邊際、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況,一直生化不已。於是個個都是角色,天天在演戲,損人利己,不利己亦損人,因為利己的快樂不是時時可得,那麼損人的快樂是時時可以得來全不費工夫的。

有時我歎苦,愛我的人勸道:「那就換個地方吧。」我問:「你那邊怎麼樣?」「差不多,還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調到我這邊來,我調到你那邊去。」─我已五次更換職業,經歷了五場紅樓夢,這第六場應該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參加什麼討論會,十七個男人坐在中型巴士裡等司機來,滿車廂的喧嘩,不時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時過去,各人的私事私話似乎完了,一致轉向當務之急─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們去開會的,即使他立刻出現,我們也要遲到了。

李山就是不來。

我會開車,但沒有駕駛執照,何況這是一段山路,何況我已五次經歷紅樓夢,才不願自告奮勇充焦大呢。

李山還是不來。

三三兩兩下車,找所長,病假。副所長,出差。回辦公室沖茶抽菸,只當沒有討論會這回事。

李山來了─大伙兒棄菸丟茶,紛然登車,七嘴八舌罵得車廂要炸了似的。

「十七個等你一個,又不是所長,車夫神氣什麼,也學會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來時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們活該,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麼的!」

「我們給車錢,加小費,李山你說一聲,每人多少─你罷工,怎麼不堅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堅持兩星期就有名堂了。」

「記錯了,當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捨得下床,好容易才擘開來的。」

「半夜裡老婆生了個娃娃,難產,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趕來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開車,兩百碼,大伙兒幫你活活逮住這婆娘,逮雙的。」

李山一聲不響。自從我向他學開車以來,習慣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傢伙盡說個沒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難得遲到一回,嚷嚷什麼,好意思?」

「難得,真是難得的人才哪,誰叫我們自己不會開車,會開的又不幫李山的忙,倒來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罵了進去。這些人拿此題目來解車途的寂寞,也因為平時都曾有求於李山,搬家、運貨、婚事喪事、假日遊覽……私底下都請李山悄悄地動用車輛,一年前這個嘻哩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風險,出奇兵,為民造福。近年來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記了新怨,今日裡趁機挖苦一番,反正今後李山也不會再有利可用,李山是個廢物,只剩拋擲取樂的價值。

「話說回來,不光臉蛋漂亮,身材也夠味兒,李山眼力不錯,福份不小,該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這麼攔腰一把,不就抱上車來了麼,夏天衣裳少,欣賞欣賞,蜜月旅行。」
「結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麼月。」
「我是說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開車,份內之事。」
哄車大笑。
「女人呀,女人就是車,男人就是司機,我看李山只會駕駛鐵皮的車,駕駛不了肉皮的車。」
「早就給敲了玻璃開了車門了。」
哄車大笑。
十六個男子漢像在討論會中輪流發言,人人都要賣弄一番肚才口才。我側視李山,他臉色平靜,涵量氣度真是夠的。
「閉上你們的嘴好不好,不准與司機談話,說說你們自家的吧,都是聖母娘娘,貞節牌坊。李家有事沒事,管你們什麼事?」
一個急煞車,李山轉臉瞪著我厲聲說:「我家有事沒事管你什麼事?」
我一呆:「我幾時管了?」
「由他們去說,不用你嚕囌。」
他下車,疾步竄過車頭,猛開我一側的車門,將我拉了出來。
「你倒怪我了?」我氣忿懊惱之極!
李山一躍進座,碰上門,我扳住窗沿,只見他鬆煞車,踩油門突然俯身揮拳打掉我緊攀窗沿的手,又當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車子一偏,加速開走了。
「李山,李山……」我倉惶大叫。
巴士如脫弦之箭─眼睜睜看它衝出馬路,凌空作拋物線墜下深谷,一陣巨響,鳥雀紛飛……
我嚇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裡一片空,只覺得路面的陽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聽到鳥雀吱唧,風吹樹葉。
踉蹌走到懸崖之邊,叢藪密密的深谷,沒有車影人影,什麼也沒有。

……

不能說那十六個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遲來上班的原因─能聽到的是他妻子做了對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樁一件,而是許許多多,誰也說不明說不盡,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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