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時光
妒意的終結

I

「不管我們有沒有要求,請帶給我們良善,同時把邪惡帶離我們,即使我們曾要求過邪惡。」
「我認為這個祈求很美好也很肯定,如果你發現有什麼東西可取,就不要隱藏。」
──柏拉圖

「我的小樹,我的小驢,我的母親,我的兄弟,我的故國,我的小上帝,我的小陌生人,我的小蓮花,我的小貝殼,我的至愛,我的小植物,全都給我走開,我要穿衣服,我們八點在包姆街會合,我請求你,八點一刻以前一定要到,因為我已經很餓了。」

她想把房間的門關上,不讓歐諾雷進來,他對她說:「脖子!」她乖乖把脖子伸過來,一副誇張熱心模樣,把他惹得忍不住大笑:

「你還是不肯開門,你的脖子和我的嘴巴之間,你的耳朵和我的小鬍子之間,你的手和我的手之間,存在著一種很特殊的小友誼,我敢保證,即使我們不再相愛了,這些友誼還是會繼續存在的,就像前一陣子我和我的表妹寶拉鬧翻之後,我無法阻擋我的僕役去跟她的女僕聊天一樣,我現在就無法阻擋我的嘴巴和你的脖子接近。」

他們現在僅相隔一步之遠,突然他們的眼光互相注視著對方,他們都企圖想在對方的眼睛裡尋找對方還愛自己的蹤跡。她站著,停頓了一秒鐘,然後像窒息一般喘著氣躺入一張椅子上,好像剛剛賽跑完那樣。這時,他們的嘴唇都做出打算親嘴的動作,同時幾乎不約而同以嚴肅昂揚的聲音一起叫出:

「我的愛!」

她以陰沉哀傷的語調,晃動著頭,再一次叫道:

「是的,我的愛。」

她知道他無法抗拒她這小小的晃頭動作,他迫不及待立刻抱她吻她,並輕聲說道:

「你真壞!」這話說得多麼溫柔可親,她的眼眶被淚水濕透了。

時間敲響七點半鐘,他起身離開。

歐諾雷先回到家裡,他不斷對自己重複著:「我的母親,我的兄弟,我的故國,」他停下來,「是的,我的故國!……我的小貝殼,我的小樹。」他在念這些東西時,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些字眼都有其固定所指的對象,但很快念出來時,卻顯得空洞,但意義卻是無窮的。這些字眼如果不加思索即賦予愛的豐富意義時,就形成為一種具有大家約定成俗的文法功能。

他在穿衣服準備赴晚宴之時,回想著剛剛去見她的情況,她像個在甩單槓的體操選手,這時正飛離單槓,正準備要飛回來握住單槓,也好像一個樂句在追趕一個和弦,以期達到互相協調混合,而這中間仍然隔著距離。這正是歐諾雷過去一年來所過的生活的狀況,每天匆匆忙忙從早上到下午,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他白天的現實生活不是由十二或十四個小時所組成,而是由四或五個半小時所組成,處在等待和回憶之中。

歐諾雷來到阿列麗烏弗公主家幾分鐘之後,謝歐娜夫人隨後跟著進來,她先跟女主人及其他客人問好之後,走到歐諾雷旁邊,隨意問候一下,就拉著他的手,好像要去加入別人的談話。如果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為大家所周知,大家就會相信他們如果是一起過來,她應該會在門口等一會兒,隨後再獨自進來,她是不會和他一起進來的。然而他們可能已經有兩天沒見面(一年來這倒還未發生過),如今在這裡不期而遇,應該會造成很快樂的驚訝才對,結果只是友誼性的互相問好而已。事實上他們從未有過五分鐘以上不在一起而不想著對方的,因此他們不可能最近期內從不碰面,他們是不會輕易和對方互相隔開距離的。

在吃晚餐的當兒,每次他們互相交談時,態度是既活潑又溫和,就像普通的男性和女性朋友那樣在談話,彬彬有禮,極為自然得體,根本就不像情侶之間的親密談話。他們看起來就像傳奇故事裡,生活在人類當中的喬裝仙子,或是像兩個天使,活潑喜樂,互相友愛,但同時卻又互相敬重禮讓,不失其高貴出身和神祕血緣所應該有的姿態和修養。此時,餐桌上的鳶尾花和玫瑰花微微散發出一股懶洋洋的香味,越來越強烈,竟然和歐諾雷及法蘭索瓦絲身上所散發的香水味道交織在一起,瀰漫著屋內整個空氣,有好一會兒,他感覺到全身為強烈香氣所包覆著,大大超出了他平常在身上所使用香水所散發的香味強度,甚至超越了太陽照射下的天芥菜或是雨中的紫丁香所散發的強烈香味,在此時這樣的場合,他們深覺不宜。

因此,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本來已經不是什麼祕密,此時反而更加深了一層神祕性,但每個人還是很想刺探其中的奧妙之處,卻不得其門而入,好比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戴著一個充滿神祕的手鐲,上面刻著沒有人看懂的字母,代表著某個和她生死與共的男人的名字,在許多人好奇的眼中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我將會愛她多久?」歐諾雷自言自語,說著就站了起來。他想到曾經有多少激情產生時,他都認為會永垂不朽,會持續到永遠,事實上每次都持續很短時間,一想到這個現象的確定性,他的心頭就忍不住蒙上一層陰影。

他回想以前有一次早上在教堂望彌撒時,神父念著福音書說:「耶穌伸出手對他們說: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她是我的母親,他們全都是我的家人」,他有一次也對著上帝伸出他的靈魂,顫抖著,高高在上,有棕櫚樹那麼高,他祈禱著:「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請賜我恩典,讓我永遠愛她,我的上帝,這是我對您要求的唯一恩典,只有您能做到讓我永遠愛她!」

現在,在這樣的時刻裡,身處身體本能的狀態之下,我們的靈魂被消除在正在消化的胃囊的背後,皮膚正沉浸在最近聖水的洗滌和輕薄細緻衣物的愉悅裡,嘴巴正在吸著菸,眼睛正在享受著觀賞那些女士的赤裸肩膀,還有美麗的燈光。他心中不斷輕聲反覆念著他的禱告詞,他還真擔心會真的出現奇蹟,擾亂了他心中堅信不移的無常易變的心理學法則,其不可摧毀正如同物理學上重力原理和人不免一死的顛撲不破法則之不可摧毀。

她看到他的眼睛充滿著憂慮,就站起來走到他身旁,他並沒注意到,好像兩個人和其他人隔很遠似的,她感覺他好像在問她話,就用一種慢吞吞的好似小孩在哭的好笑口吻問道:

「什麼?」

他笑了起來,跟她說道:
「不要說話,要不然我要吻你,你聽好,在眾人面前把你抱起來吻!」

她起先笑笑,然後故意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藉此取悅他,她說:
「好,好,很好,你一點都沒把我放在心上!」

他看著她,笑了笑,然後說:
「你真會說謊!」他接著溫和地又說:「你真壞!真是壞!」

她離開他去跟別的人說話,歐諾雷這時心裡想著:「當我的心已不在她身上時,我還是要對她很溫柔很體貼,好讓她察覺不出來。她現在還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已經被取代了,我絕對要小心翼翼不能讓她知道,我要和過去一樣對她溫柔體貼,就像今晚一樣,外表裝得和她在一起仍然很快樂的樣子。」(他這樣想著,就把眼睛飄向阿列麗烏弗公主那邊)他想著法蘭索瓦絲,他現在已經不愛她了,她可能會愛上其他男人,他不會有什麼妒意,那個男人會像他過去一樣,帶給她溫柔和快樂。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愛她,他還是很珍惜她在精神上的魅力,既高貴又單純,他想到和她維持友誼關係,寬容和體貼的友誼,這對他而言會是一種美麗的施捨,他捨不得放棄,他的嘴唇稍稍鬆開,他在自言自語著。

這時,已經十點,法蘭索瓦絲跟大家道晚安再見,然後就離去了。

歐諾雷陪她到馬車旁邊,不顧一切就抱著她吻別,然後又回到大廳裡。

三個小時之後,歐諾雷和布維爾先生一起走路離開,今晚大家為布維爾先生慶祝他剛從日本東京回來。歐諾雷跟他問起關於阿列麗烏弗公主的事情,她剛守寡不久,幾乎就在他和法蘭索瓦絲開始在一起的同時。她很漂亮,比法蘭索瓦絲漂亮許多。他對她很感興趣,要是能夠不讓法蘭索瓦絲知道而能夠和她好好談場戀愛,他會很樂意嘗試。

「大家對她所知不多,」布維爾先生說道:「至少先前我離開時,大家對她所知不多,我這兩天剛回來,還沒見過什麼人。」

「事實上,今天晚上大家也沒透露出什麼。」歐諾雷說道。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布維爾先生回答道,兩個人不覺來到了歐諾雷家門口,看樣子兩個人之間的談話就要在此結束,臨離去時,布維爾先生又說道:「至於謝歐娜夫人,我看你們在晚宴上的行為舉止,你們應該很熟了,至於狀況怎麼樣,我倒是一無所知,但她身上倒是有發生一點什麼的,也許你會很想知道。」

「我完全沒聽過你所說的關於她的什麼的。」歐諾雷說道。

「你還太年輕,」布維爾回答道:「聽著,就在今晚,有人願意為她出價一大筆款項,我不騙你,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法蘭索.德.固佛爾二世,他說她很有個性,她拒絕了,他也不想繼續下去。但是我跟你打賭,她此刻正在別的地方繼續玩樂,你沒注意到她那麼早就離開我們?」

「就我所知,自從她守寡之後,她一直和她的一位兄長住在一起,她不可能無視於門房的存在,會把她的事情傳出去。」

「但是,我的小朋友,從晚上十點到凌晨一點,可以做多少事情,有誰會知道?而現在才一點,你卻準備要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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