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The Sea(售完)
【導讀】小說作為一種繪畫──談班維爾的《大海》  /耿一偉

「這是一部關於傷痛、回憶與舊愛的傑作。」約翰•蘇特蘭(John Sutherland)如此形容《大海》。蘇特蘭是倫敦學院大學學院(ULC)英文系的榮譽教授,曾獲女王冊封勳爵,他也是二○○五年布克獎評審團的主席。蘇特蘭稱讚班維爾展現了大師的氣勢,文字在他手中揮灑自如。

回憶與洛莉塔

我驚訝地發現《大海》和納博科夫經典小說《洛莉塔》(Lolita)之間,有著驚人類似之處。首先,這兩部小說都是關於一個男人的回憶,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書寫;第二,他們都被青少年時期的一段愛情所冰封住,以致於他們對現實的描述也帶著回憶的眼光;第三,禁忌之愛的背景都在海邊,而且涉及文學典故。

《洛莉塔》開頭提到的「濱海王國」(In a princedom by the sea),實際上引自愛倫坡的詩〈安納貝爾•李〉(Annabel Lee),並構成小說的主題。《大海》牽涉到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我們在小說最後讀到主角形容自己時,他說:「彷彿我自己就像空氣那樣的東西,一個四處遊蕩的靈魂,重獲自由卻悵然若失的愛立爾(Ariel)。」只有從《暴風雨》的孤島背景出發,才能明瞭為何小說一開始會稱葛雷斯一家人是諸神。我們也才會注意到,主角提及自己是精靈愛立爾之後,突然出現的一句:「幹得好吧……嗎?」(Was’t well done?),實際上是《暴風雨》最後一幕,愛立爾向主人普洛斯帕羅詢問自己魔法施行如何的問話。結果話一問完,魔法師就決定釋放他。
《洛莉塔》開頭與結尾都是「洛莉塔」這三個字。《大海》也不遑多讓。主角第一次碰到卡羅•葛雷斯,和回憶至尾聲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是:「該死的,我看……」(這句話和「悵然若失的愛立爾」與「幹得好吧……嗎」,出現在一段文字裡)。所以在《大海》的小說世界中,時間沒有任何前進。在主角的意識裡,現實與回憶都打成一片。終結也是回到開端。

所以到底主角麥克斯•莫登(Max Morden)在回憶中悲傷什麼呢?難道不就是那失去的愛嗎?


一切都歸於大海

基本上,《大海》的故事非常簡單。一名年邁的藝術史家麥克斯•莫登,在老婆安娜(Anna)得癌症過世後不久,回到童年渡過暑假的濱海小村巴里少(Ballyless),住在當年曾是度假別墅的雪松居,於那裡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五十年前,他在那裡碰到同樣來度假的葛雷斯(Grace)一家,結識了異卵雙胞胎的姊弟麥爾斯(Myles)與克蘿伊(Chloe),以及他們的父親卡羅(Carlo)和母親康妮(Connie),還有家庭教師羅絲(Rose)。麥克斯原本暗戀葛雷斯太太,最後卻和克蘿伊在一起。因此,小說向讀者湧來的第一道波浪,即是在呈現這段過程。

但是還有另外一道大浪,在小說中洶湧浮現,那是主角回憶和太太從認識、結婚、到她得癌症的過程。而且,這兩道波浪會互相交疊。在閱讀過程中,經常在沒有任何提示下,於文字間奮力游泳的讀者,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這一波回憶沖到另一波回憶裡。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道大浪還在後面等著。那就是麥克斯住在雪松居的當下,與管理人瓦瓦索小姐(Vavasour)和上校房客的相處點滴,偶而還夾帶著和女兒克蕾兒(Claire)的互動情節。

海不但是故事背景,也是文學主題與書寫技巧。最後關鍵的外海游泳,將會為這部原本看似平淡的追憶逝水年華,達到猶如偵探小說般的驚奇結局,使得讀者享受到長途游泳後的一種快感。唯有讀到小說結束的那一刻,我們才終於完全融入大海。因為小說最後一句話:「這時一個護士出來找我,我於是轉身跟著她走進去,感覺彷彿又走進了那片海。」也是在描述讀者心境。結局揭曉後,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再重新讀一遍小說,品味作者的精心布局,享受這片一切歸於寧靜的《大海》。

小說作為一種繪畫

藝術是班維爾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因為它牽涉到想像力的問題。班維爾的幾本重要作品,像是曾獲布克獎提名的《證據之書》(The Book of Evidence?1989)、《鬼魂》(Ghosts?1993)、《雅典娜》(Athena?1995)都與繪畫有關,前兩部的主角是偷畫的殺人犯,後一部是藝術史家。麥克斯也是藝術史家,他研究的題材是法國畫家波納爾(Pierre Bonnard)。

藝術的主題在《大海》中若隱若現,是推動書寫的暗潮。我們閱讀《大海》的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幅畫的形成。班維爾以文字作為顏料,一筆筆地以塗抹這部小說,有時這邊加點顏色,有時那邊畫點線條。一開始,我們可能不太清楚整個布局,可是隨著閱讀的過程,畫面越來越清楚,許多先前的疑惑,都會逐一解開。

波納爾向來以日常生活作為他繪畫的題材。如同小說中提到的,即使波納爾妻子死後,他還是在畫她畫了好幾年,關於她在泡澡的系列畫。於是繪畫和回憶在《大海》中,成為互相呼應的主題。所以麥克斯在回憶羅絲時,他說:「那年夏天那幅被鹽分漂洗得褪了色的三聯畫中有三個人物,說來奇怪,這三人之中,她是在我記憶之牆上刻畫得最清晰的。」


藝術與看的方法

當麥克斯追憶往事時,他總是透過藝術的眼光在觀賞。例如洛可可畫家提也波洛(Tiepolo)成為他對第一次和女兒返回雪松居時,對天氣感受的形容(第五十四頁);未來岳父的家中擺滿畫作(第一○二頁);他將克蘿伊的外表和波納爾的一幅畫做比較(第一三○頁);或把一場暴風雨感受為華格納的《尼貝龍指環》(第一七一頁)……等。

可是回到殘酷的現實,藝術對初戀的美化,馬上就被攝影的紀實所曝光。在小說中,班維爾透過描述安娜對攝影興趣,巧妙地建構了這個對比。安娜罹患癌症時所拍的照片,是她在醫院病房裡見到的真實人生,是病患的各種醜態。不過安娜勇於面對這個現實世界,甚至藉著攝影控訴命運的不公。
班維爾精心雕琢了繪畫與攝影在隱喻上的反差,勾勒出角色神韻。所以他安排麥克斯討厭攝影,甚至讓安娜拍了麥克斯的照片。攝影真實捕捉的結果,反而讓麥克斯感受到自我在想像與現實中的差異,以至於他覺得「照片中的我好像在正準備逃跑之際被抓住攔了下來……」(第一六○頁)


結論

班維爾的故鄉是都柏林附近的海港小城威克斯福(Wexford),《大海》的諸多細節,即是來自他的童年經驗。對此他表示:「我們都需要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生活的模子,於是我們吸收了自己在幼年時的經歷,然後便開展對生活的想像。」小說作為一門想像的藝術,是讓我們重新學習看自己與世界的方式。閱讀《大海》的過程,就是一個讀者學習調整自己眼光,透過想像力重新體驗生活的歷程。小說的藝術教導我們可以像波納爾一般,在平凡中看見奇蹟。這也是《大海》的精采之處,其實它是再平凡不過的散文故事。可是透過班維爾的妙筆,看似平靜大海在想像力的照耀下,變得閃閃發亮。忽然間,水面躍出一尾精采的結局,讓所有人都回味無窮。
海,是神祕的。想像力,也是如此,

耿一偉 :
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與華梵大學哲學系兼任講師,譯有約翰•班維爾的旅記《布拉格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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