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不結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
在蔚藍海岸。在那裡,如果是步行,任一轉彎,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頭,都會哇哇哇驚叫起來的到處看見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罷,喬茵罷,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個又一個的天涯海角,一路貪心追看而越走越遠。春天五月,太陽到晚上九點還不落。塞尚也嚷嚷起來:「這裡的太陽烈得可怕,所有東西對我來說,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幾回,王皎皎對自己說,這一定是了,盡頭,不可能不是的,絕對是,盡頭。

站在十九世紀初所建目前是八線道公路的「英國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曠古無物除了藍色,深深淺淺的藍,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條漆白欄干於其間低低橫過,一切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一條欄干,劃出來一道界線,於是,空間發生了。當然,時間開始了。此時有一張,兩張漆白鐵鑄椅擱在欄干前,雖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過或等會兒有人來坐,所以那時間空間裡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將會發出王皎皎一般的歎息,這就是盡頭?

果若一個人站在世界的盡頭,他會想什麼?他要幹什麼?

男孩想去尋找金羊毛。
女兒化成了精衛鳥,銜微木以填滄海。
印象派畫家哀嚎著:「我費盡心力和太陽搏鬥,好個太陽!在這裡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寶石來作畫。」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長生不老藥。
彷彿站在長實總部七十樓樓頂俯瞰玻璃帷幕腳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說:「這是一個物質的社會。」
王皎皎爬上盡頭。他是被一條狹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處的絕人之路,那路頭看出去會是什麼?他絕沒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無欄無界的薰衣草田。
他大叫起來天哪!天哪!可是沒有人聽見。
未曾有過片刻像現在,他渴望極了旁邊有一個人,一個伴,他們互相聽見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沒有人。沒有回音。紫,在他發出驚歎的那一同時紫也消解無蹤。沒有人共同見證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內裡的呼喚,因為沒有人聽見,一接觸空氣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瀕臨在頃刻間就可能會散失光光的飽和邊緣。他好希望有一樣什麼能釘住他,不教他氧化於馳蕩的無邊際之中。

這樣,他開始寄明信片給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選購出具當地特徵的明信片,貼好郵票,註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後,然後在上頭寫些什麼呢?不,不寫什麼了。沒什麼好寫的,唯署上自己名字。就這麼多的牽連,恰恰好就這麼多,再多也不了。有時交櫃檯託寄,有時直接投郵,大概人都返國了這些卡片還在途中流離罷。無論如何,經由這樣一串舉措,他已把自己黏著於世間。

看哪在世界的盡頭,人人皆配帶手機的二十一世紀初,人人皆掏出他們的手機打給地球上某一個人。
打給誰?心愛的人嗎?剛剛學走步會響亮喊出爸爸讓人真是甘願一輩子為之做牛做馬的小小女兒。在盡頭,好渴望聽見她在手機裡叫聲巴比!

打給戀人?妻子丈夫?還是各種不倫之戀的對方? 還是打給老媽。永遠嘮叨的老媽卻是聰明透了的搶前報告,每天都有按時餵花鬼消炎藥,凹罐罐(貓罐頭)跟凹干干(貓餅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門臺上睡覺,餓了又回來吃……好貧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寬。很感謝老媽並發誓以後不要對老媽不耐煩。
打給酒黨果然沒有意外的這時間就在南樓,「喂爐主(倒數第一名)。」「你豬呀變態蛋白質(笨蛋+白癡+神經質)!」「你莊孝維(裝瘋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羅旺斯。」「3Q(謝謝你)!」「粉嫉妒喔。」「你種芋頭(上大號)啦!」相乘的惡毒咒詛中切掉手機,快樂死了。
還是打給平常萬萬不敢打的暗地戀慕的女神。或顫抖,或雲淡風輕狀充滿著禪腔,或鎮定得不得了因此蠻像神經病。要不是在盡頭,不會打的。
那時,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機,他會打給誰?

沒有誰。沒人寫信給上校。也沒有誰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夠打。沒半個誰,他想不出誰他想要打。也許那盆大麻葉子罷,託養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設好當作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邏輯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對方好動人的邀約而用了這樣的外交辭令他說:「我不願意出生,因為我不想死去。」

譬如那位巨蟹座帥哥,為的好怕被人拒絕,遂戴起盲者按摩師墨鏡先擺出拒絕人的架式。譬如唯一牽掛的大麻葉子,但每回他離家遠行,就當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變成一種人,隨時,熄掉電腦,他即熄掉所有的聯繫。即飄蓬高飛,隨便到哪裡,撒哈拉,吉力馬札羅,西藏,佛陀涅槃地拘尸那迦羅,隨便。事實上過去他苦苦在搏鬥的,即在設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關係。

眼界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好狂誕的姿態,造成他,他演音法師出家前跟世界無比緊張的關係。
譬如這麼說吧。生,老,病,死,一個起碼是以年做為單位計算的代謝週期,在他,以分秒計。人們要用一生來走完的代謝所以平瀾,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們,用時,用日。他們以雲霄飛車的速度,代謝著一番番生老病死,這是煉獄。

記得嗎,俊姐兒王嬌蕊說:「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裡,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關係,他跟世界的關係。他不能做什麼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對付自己這個男人身體的猛暴大獸。到後來,他知道關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踐踏如泥。他的自救辦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麼這個寄身於他的大獸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儕都在拚加分的時候,他獨自往減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的減。很難很難的,減。直到他自己成為一條相反的路徑--減之又減,萬法唯減。
直到一天,是漸悟呢,是頓悟呢,留給世間去吵罷。一天他到友人的錄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間一名少年百無聊賴坐那裡摩挲著頸前吊著的皮繩銀飾。大球鞋,雷鬼頭。超大尺碼襯衫,超大尺碼褲子。敞著衫,露出鍛鍊過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內褲褲頭,CK的。他靜觀少年,像蜥蜴學家觀察一隻新品種蜥蜴。少年抬頭看他一眼,跟看屋裡搬進來一棵馬拉巴栗盆景沒兩樣。而就在友人推門出現的一刻,他冷水灌頂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獸如何已經離開他了,消失不見了。

他震驚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沒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應。這是不可能的。

濃髮早稀,髀肉復生。頹危將傾的居所啊,大獸已經撤走了。

突然間,世界變得好寬敞。寬敞得過分了,涼風呼呼的吹,他聽見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發出來恫嚇人的鼕鼕聲。

他竟不會和寬敞相處。就像演音法師面對親人的詰責回答說:「就當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罷,便又能怎樣?」幾乎是負氣。妻來山寺求見,演音也不見,哪有解脫?他還刺血寫南無阿彌陀佛呢。以戒為師。減法之法,王皎皎的減法之路。他適應著這份寬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謹,好寒簡。有一陣傳言他在尼泊爾剃度了。這樣,他跑到世界的盡頭。

那裡是鐘塔,望見古代貿易船從點漸漸浮凸為斑爛的面。那裡是無罪聖胎聖母教堂的一簷靜臥於明藍大氣層中。那裡是八線道公路通往摩納哥方向的轉坡被一棟焰金大H字旅館截住,車子開到那裡一閃沒有了,或是一閃,生出輛車子。

那裡是畢卡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農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畫他所看見的,他畫他所知道的。

好詭異的,那裡是孤懸在,在他佇立的那個臺階一回首看過去的天涯海角,一座電話亭。
他不進不退保持不動,不敢再上一階,因為恰恰好他所在的視角看過去,電話亭孤懸在天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鈦銀色調的電話亭。

那時,他覺得他可以打一通電話。打給去世的父親。像時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兩個地區,電話裡他會向父親問候道:「你那裡現在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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