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不結伴的旅行者1
帽子小姐深夜去哪裡了?半夜三點鐘,這時間出去,去哪裡了?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國際漫遊。旅館的電話太貴,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倒是反常。時差三小時,打不對時間,以為發生事故,嚇人吶,招罵。除非少年夫妻,除非熱戀中人,打回家告知旅館電話和房間號碼,對方再打過來,不計血本儘講廢話。

那時,他們這個印度朝聖團,便與母國完全斷了聯繫的,一行二十人,在那塵熱和豔色的境土上,東南西北渾沌走直走到有一夜,帽子小姐把烏漆漆車窗拉開一隙朝外覷,被那鑽進車來簡直像隻凶猛動物的潮腥氣驚醒,才突然恢復了地理感,外面是印度洋。舊曆十二,月光下印度洋亮得如一張錫箔紙,很近很近貼著窗。凌晨一點大巴士開往機場,這裡是孟買,他們在返國的途中。

沒有人要打電話回家。

除夕夜,導遊表現著他的體貼向諸位建議撥通電話報平安。導遊的言語,校長訓話般於嗡嗡的空氣聲裡蒸發掉了。次日遊畢泰姬瑪哈陵,導遊領眾走南面出口到街上,指許多牌子大黑字寫「STD、ISD、PCD」,凡門前豎此牌者可打國際電話,大年初一拜個年吧。消耗了大量底片在泰姬陵之後,無人對這條佈滿餐飲和平價旅館的小街有興趣,踟躅不行,或軟軟爬回車裡,餓乏了只想趕快回去喜來登飯店吃豪華自助餐。 各懷鬼胎,這個朝聖團。

帽子小姐焦慮著那匹金縷巾,昨日住進喜來登,就在廊階下首第三家店發現它,開價美金九十八塊六毛,殺不成,暫擱到今天再買。然而一夜夢覺,金霧金紗裡頭的藤葉,蘿枝,漫步著紫孔雀,藍象,紅鸚鸝,綠鹿,香花異草,金縷巾無限滋長已全部佔領她。可直到出發前,店鋪仍未開,帽子小姐只得隨眾上車下車,魂魄卻滯留於喜來登那家精品店。即便列名世界七大景的泰姬陵,她也索然,灰心瞧著滑白大理石建材上漓漓淅淅好多鳥糞。她害怕店鋪如果今日公休的話,她跟金縷巾就此死別了。

因此巴士開返喜來登吃飯,帽子小姐胸腔狂鼓,鼓得她亂了協調,下車時踩空一階險不跌個狗吃屎。她踉蹌直奔內廊,聽見斜刺追上來碎噹聲,貓女,果然又是貓女!貓女的班尼頓揹包上拴一串符鈴,永遠人未到聲先到。
抄捷徑貓女走另個門進屋,跟她幾幾乎同步搶進精品店,同叫道:「我要那個!」 幸好他們要的不是同一件東西。
他們老在同樣攤位前碰頭。
上一回交手是搶繡墊,密密繡滿紅綠對衝色絕無一絲空隙的曼陀羅式紋格裡釘著圓鏡片,他們同時抓到,都不放。劍拔弩張的瞬間,貓女一放手撩開,猛然鬆脫釋出的能量,擊中她,欺凌她。她錯愕抬起眼,首次,她抬起眼正視團裡這位團員。見女子昂頭轉身,踏著無聲息宛若貓步的短靴去櫃檯結帳,身形嬌小,分明挺直著一根蓬蓬尾巴搖曳以背影輕蔑她。貓女!

如雄樹蛙的呱叫,為了公平分據地盤而不發生衝突,每隻蛙好想逃避同類的呱叫,結果走向獨身。反之沒有地盤問題,雌樹蛙大部分是聾子。
如貓科動物雄性行動時,唯恐接觸,都成衝突,為了不要遇見,牠們每隔一定距離施放一點氣味,作用好比鐵道信號防止兩輛火車相撞。
如不結伴的旅行者,暫時逸出人際網絡,不社交,不溝通,不負責,故而以各種配備來拒人於千里之外。好比貓女,掛戴一副冰霜面具,告知著:「對不起閒人勿近。」
好比帽子小姐,小頭,凹凸臉,天生帽架子,任何帽子到她頭上,都靚。她把三分之二臉掩在蕈形帽裡,帽蔭深深底下一截尖下巴,不看人,人也看不見她,傳達了再清楚不過的訊息:「謝絕交談。」
他們是不結伴旅行者。

偷來的休旅時光,不結伴旅行者只願服從自己的任性,當白癡,當野獸。他們矢志逃開人類的也包括他們自己的注視,曝野於無人類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蕩,無目的,無邊界。
帽子小姐是第三回不結伴旅行。比起前兩回,走得更遠,時間亦更久,她冀望這回堅持到底。如果到底,到底之後再回來人間目光的注視下生活,一切該有所不同。
而貓女,一家三口同行,貓女的母親、丈夫,跟兒子。注定貓女當不成不結伴旅行者了,更不幸的,貓母在另個極端,是位熱烘烘的結伴旅行者。

貓母並不看風景,覺得風景全部一個樣。古文明殘照,貓母的眼裡是一堆爛石頭。貧瘠大地過了這村不知下村在哪兒,所以但凡停車,貓母只管找廁所,如此也鍛鍊出尖銳直覺,方圓一瞅,立即朝廁所方向奔去肯定無誤。貓母不購物,不逛店,唯腦中欲贈紀念品土產的一長串親朋好友名單著實苦惱她,便尾隨團員殺進殺出,感染叫價時的格鬥氣氛,殺落跟買,結果購物比誰都多。每晚貓母把所購貨色和受贈者名單重新配對一次,困擾著某某總是配不到適合物,而某某某起碼已有兩三件了。故愈近旅程末期,貓母愈彷徨無主,何時何地都像站在十字路口茫茫四望,默語著:「買什麼東西好呢?」

貓女每次瞄見其母發茫待援狀,即心情大壞。由於貓母視與團員們打成一片為最大樂事,只要身處人與人之中,就算在火星,貓母也安身立命得不得了。貓母的自我,是界定於別人跟她的關係裡面,沒有這份相對關係,貓母會大海漂流,迷途而竭。因此貓母的存在,之於貓女就是一股牢牢的人間目光,即便旅行在外也沒有一刻一秒放過她。
是這樣的目光注視下,貓女好幾次縮短了冶蕩時光去陪貓母上廁所,排隊佔位子,辨識調料裡是否有怪氣味的印度咖哩。甚至放棄自己的逛物路線,插手貓母那份送禮名單。她認為誰某每每欺貓母老實儘些爛東西拿來做人情,又總要說上一堆辭藻附加價值,這種人,她反對送禮物。她亦認為某親戚太膚淺欣賞不來民俗奇物,送了白送,不如回程免稅店買一盒巧克力打發即可,別說呢,巧克力還貴些。更有誰某欠錢耍痞,倒送禮物給他?以及誰某,永遠在搶付帳且永遠搶輸,既然從未讓他請過一杯茶一頓飯,則何必禮尚往來。貓女遂行著自己的公斷,賞罰分明,砍掉半數受贈者。

貓母從來以家人意見為意見,當場都聽女兒的,可並不妨礙她背轉身去懲獎名單立刻又變回送禮名單,又還樂孜孜向女兒秀出買了件好東西給誰誰。

貓女刷地掛下臉,謂誰誰不是已選妥了東西。昨天,就是昨天在四眼神廟,貓女犧牲了去看周邊的黃教白教花教廟的時間,幫貓母搞定一串檀香鍊子,三隻藏文銀鐲,一條民族色羊毛披肩,一對木雕人像。貓母卻毫無警覺說原先那件東西打算給另外的某某了,所以誰誰現在換成這件東西更適合。貓女很生氣某某是個痞子講好不送禮物的為何又送!貓母詫異女兒如此之當真,解釋某某其實還不錯,每年都是他第一個來拜年的。 對,這樣他就可以欠錢不還了。
也有還啦。
還?是喔,還一萬再借兩萬,還三萬借六萬,看準你這個笨蛋。
貓母好想澆熄女兒的怒火,完全不得法,說某某也是可憐,老婆跑掉了孩子們不理他最近又駕照被吊銷…… 貓女誇張叫起來,拜託你不要說服我。
貓母好怕團員發現他們爭執,哀求說不送就不送,不要這麼大聲嘛。
就是這種態度一直激怒著貓女,很奇怪,都是你在抱怨喔,抱怨也是你,送東西也是你,以後你就不要再跟我抱怨。
貓母裝聾撤走,唯恐女兒更嚷出什麼話,並加倍歡顏的參入團體之中,藉以掩飾剛才可能被人看見的母女衝突。貓母總也不明白,女兒怎麼這麼大脾氣。似乎女兒長大以來便是這副德行,對她忽厲色,忽和顏,沒個準的喜怒無常。上回燉冰糖豬腳吃得翻鍋,這回說是有圂味一筷不夾。前一秒明明聽見女兒罵某某王八蛋,她跟進罵,女兒卻倒轉矛頭指責她,誰是王八蛋?她知不知道王八蛋的理由是什麼,不知道就不要亂罵。女兒那憤憤抽搐的臉頰,令她不求甚解疑怪著,難道那王八蛋還有些好處呢?她倒比王八蛋還惹女兒生氣?

貓女則不解,貓母的等人症候群。

鬥爭往往一起床就開始。為吃早餐,貓母大早已穿戴整齊待女兒陪同去吃,貓女不吃寧可多睡半小時,貓母說這樣不好吧執意等,非要貓女變色,鄭重告之吃早餐是權利不是義務,我放棄我的權利可以罷!貓母才走。去敲女婿孫子房間門,夥同吃,通常孫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貓母吃完用餐巾紙包回白煮蛋啦鬆餅可頌啦給孫子和女兒。孫子一定吃,貓女話講得決絕了,一定不吃。

大廳集合出發,根據經驗,貓女必比集合時間晚五分鐘。貓母卻不,她的生理時間比集合時間提早五分鐘,她看錶,但她只遵循生理時間。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計較,貓女詰問其母什麼時候準時出發過?只有晚,沒有早。貓母說就是這樣想所以害大家等來等去,如果都準時,就準時了。貓女譏道可能嗎?不可能嘛,導遊早就把集合時間至少提早了十分鐘讓大家來遲到。
那我們準時的人都倒楣了。
是你自己要倒楣,你可以選擇不倒楣的。 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對,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鋸戰,貓女絲毫不想讓步卯上了的一定不準時於大廳集合,證明自己無誤,並刺激其母能否終於發現蠢行而覺悟的話,準不準時何妨,換言之,準時集合又有什麼不行。
貓母經常像隻牧羊犬,跑來跑去,設法把他們家四口攏到一處,攏齊後好向團體歸隊。貓站在紀念館前,焦灼著大家都進去參觀了為什麼沒看到女兒,見孫子搖搖盪盪出來,囑孫子別走遠,草地那頭有蚱蜢可抓。孫子是昆蟲迷,貓母一方面跟孫子旁邊久了而能十分專門的指認出鍬形蟲,一方面則除了鍬形蟲以外所有的昆蟲她皆叫蚱蜢。孫子無論看什麼總第一個看完竄出,沒法圈牢孫子,便在視線範圍內指點他去抓蟲。問媽咪呢?媽咪不要看紀念館要逛老市場。

之前逛老市場,還逛不夠?一條隊伍散得一里長,女兒永遠殿後。女婿儘管攝影狂,畢竟算維持得住女婿禮儀說讓他來等殿後君,媽媽放心去逛罷。貓母問孫子,媽咪怎麼跟大家會合?
媽咪說五十分鐘後會直接回遊覽車上。

永遠,只要是集合,貓女絕對只在出發前最後一秒現身,從從容容,絕不誤班,可也絕不早到。貓母按規定時間抵位,等這等那,著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長更加難忍受,她苦苦生恨起來,認定這是女兒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兒出現,鬆口大氣好舒快,頓時掃蕩掉剛才的苦恨感一筆勾銷得精光,唯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兒真是太不合群了,為此更加努力集攏孫子跟女婿以備隨時交代給團體,希冀大家把他們當成融融一單元故此不察覺內部有個離異分子。這當口,她格外慶幸有一位小姐墊底。那是比女兒最後一秒又再遲幾步現身的,趕得氣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後來,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拚女王。語氣摻雜了一點戲謔,她好會買,比他們當中最會買的還會買。一點欽羨,刷爆了哦。一點狐疑,年紀輕輕她打哪兒來的參加他們這個團?一點不以為然,她獨來獨往不跟人講話。一點抵制,她甚至把臉藏在帽子裡不看人。一點喟歎,她真的從頭到尾不理人呢。一點賭氣,既然她不理人他們為什麼又要理她。最後,一點自暴自棄,女王嘍,新新人類X世代嘍他們能拿她怎樣。

貓母衷心感謝有瞎拚女王當靶,遮擋了女兒如出一轍的無禮形象。故而瞎拚女王滑壘成功跳上已啟動的車子,悍然穿越無言空氣和一張張的漠漠臉盤直走到後廂落座,貓母是唯一對之釋放出善意的團員,招呼道,瞎拚喔。
此時,帽蔭底下一截尖下巴,朝聲音來源咧咧齒,表示微笑。

貓女沮悶極了,一樁一樁,再再讓她驗證其母是塊黑暗大陸的不但撼動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時就給捲入裡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別想還清的奇怪債務裡滅頂。她對母親舉雙手表示投降,拒絕答話,高舉雙手投降。
貓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樣汲汲於服從一個集合體?不愁找不到的集合體,三人成眾,二人為仁。回旅館房間只剩他們二人,貓母馬上服從於長期以來母女間的慣性和基調,他們是,凶巴巴的女兒,跟問前問後不停討主意卻任憑討到的主意像開水龍頭般流掉的母親。那麼,若當下只有貓母一人坐在那裡,輕揮手帕扇涼,捺捺額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較之二人三人共處時此刻貓母更鮮明位在一個古今超大集合體的、也是貓母自己的目光注視下,好矜持。

貓女舉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來的行為模式,俯首垂目舉雙手,隨便,輸給你。 貓母好討厭女兒對她做出這種動作,甚感侮辱,幾至猥褻感。她朝空用力揮了一下手臂,像反擊,像剎那時光倒流她最後一次打女兒是女兒小學五年級天變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討厭正在盤算買什麼東西以及又將東西跟人名排列組合一番時,看見女兒對她舉雙手嘆氣。

貓母快速膨脹的巨箱,後又添購了一隻帶輪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氣的貓夫無怨無悔搬扛,大軍遷移,貓女向貓母的龐雜行李舉雙手投降。貓母上車瞌睡,貓女不再從椅背後面探手戳她,看,高粱田開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樹。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眾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長的一笑,或索性拉長音節叫媽--制止貓母跟人聊個沒完。不再進諫其母別人也要看風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卻被她纏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斷,真不曉得千里迢迢跑這裡來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貓女,凡事舉雙手,俯首垂目。 團員問貓母,那是你媳婦?
我女兒。貓母脹熱了臉。

對方沖淡的笑容裡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兒呀。

貓母羞愧極了。若非居中還有貓夫貓子,大家會以為他們是分配到同房間的兩個陌生人罷。這是畢生以來貓母的最大挫敗。女兒已不只脾氣大,根本是,是在懲罰她,認為她根本不適宜旅行。

旅途將屆啊,抑鬱的貓母。以及,給貓母騷擾得當不成白癡野獸而懊喪不堪的貓女。 以及旅行兩星期,一對終於翻臉的好友,道友。為的是一個逮著機會要關掉空調打開窗子讓氣流自由進出,而另一個不要。一個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納自認不會吵到人。一個梳洗後從不清理害人一腳栽進水鄉澤國。一個慢吞吞,一個急令令。總之就像一對夫妻如果沒有離婚的話,把他們一生的磨合驟然壓縮在兩星期內爆發,其慘烈可知。

貓夫公司裡一撮人信密宗,貓夫雖不信,為人隨和故也不扞格。會報名參加這個號稱有大師同行的朝聖團,全是因為貓女是個尼泊爾印度工藝迷。躲拜年,躲貓夫那邊年年行禮如儀的三通宵親族麻將,貓女好願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們點綴著朝聖團的外緣。

唯帽子小姐,沒有人知道她打哪兒來。
跟帽子小姐同住的葉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筆兩筆,一擦就給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恆常笑嘻嘻。以為她很容易親近,錯了。她是戴的另一種裝備,迷彩偽變,掩蓋著底下其實也是一名不結伴旅行者。以為能從她口裡多知道點帽子小姐,並不能。貓母幾回試圖與她攀話題,都像走入霧中不見其人。葉阿姨屬於朝聖團成員,但曉風殘月,似乎葉阿姨走的是另一條朝聖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條朝聖路。她若是堅持不打電話到旅行結束,到回家,她就贏了。

贏了什麼呢?她問自己。

那時,泰姬陵的所在亞格拉,非聖地,走訪聖地必經之途。參觀紅堡,傳言將祭品鋪在舊皇宮皇族棺木上許願即可美夢成真。帽子小姐感覺到周圍一股歡逸氣氛是旅途中沒有的,眼前忽就鋪開來一匹紅帳,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盞花,霎時間絲巾繽紛出籠,從揹包掏出從身上解下,擲於花堆許願。不管訓誡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時一概放假,團員們好虔誠索求著世間種種。帽子小姐想想,告訴自己,要堅持到底,不打電話。

她最後的聯繫,搭機離境前,終於還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筆十萬元,兩天前男人匯進帳戶的。她嘆口氣,分手的決心像風中燭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決心離開男人了。不選擇的臨就搭個什麼團,只要走開,走遠,不論走到哪裡,只要能走離自己的命運。
上路吧,朋友。沿徑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徑。

沒有準備,也從來不對地圖上那一大片板塊有半點想像,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哩和檀香氣味的國度。咖哩根本不同於她一貫以為的咖哩味。以為咖哩是一種叫咖哩的豆子磨成粉,不是,從來沒有過咖哩豆。

那是鬱金根,歡亮的黃和辛香,構成咖哩的基礎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黃。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雞舌香,羅勒,檸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薑,蒔蘿,辣椒,馬芹,藻桂,香荽,無數香料全都研磨為粉不識其原貌,抗低落,神祕催情。咖哩由十六到二十種香料混調製成,或偏紅一些,黃一些,金一些,千百樣比例配方,恍惚差別但一嚐即知的千百樣咖哩味,瀰漫著朝聖路。

她像掉在無止盡的阿里巴巴夢境。上車,下車,噗噗噗小飛機搖著螺旋槳,一程一程旅館,一間一間商店,芝麻開門,綻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寶氣。而在那程與程之間,光暗疊光暗,灰礫礫她什麼也不記得。除了咖哩味。除了跨進一個黑甜的光暗裡,檀香。除了摸嗅著琥珀色的樹脂凝塊。除了忽地湧至的油羶味,潮汐般捲裹著紗麗裙腳窸窸碎碎退去。除了有時像撞到一面牆似的膠稠的香,太稠的香聞起來是臭的不知什麼香,茉莉?廣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纏生在濕婆神周圍。焚燒大麻的花,喝大麻種子的茶,一種風格由此展開,人類最早記載的春藥方子。實踐妲特羅,生活於社會之外。鹿子草混合寬葉香蒲。亞硝酸戊基。駱駝篷或是茄參,或是毛蔓陀羅……

完不了的夜,夢都疲憊下來了好疲憊的長夢,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達多太子發現自己沒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哩,也嚐不出味道。

別無選擇,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覺。上路吧,朋友。

孟買到曼谷,吃茴香子餅,塗抹雜有芫荽的萼綠色醬,和一塊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後一程的印度。接著西太平洋風颳進艙,把那夢境一乾二淨全部颳跑。

率先醒來藏不住一臉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師。想到很快即可過海去中環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鮮妍蒸汁跟白米飯澆拌後吞進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師竟然笑出聲來。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脫掉吸飽咖哩氣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裝搶先上市,一點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換新。四處可見電話亭,她已回到家門前了。經過7-eleven即入內買電話卡,五十港幣的?一百港幣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帶來帶去,她得努力購物,補滿時間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間去電話亭。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她驅策自己在幾處大mall裡面獵物,跑斷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沒揭開的和衣倒斃,一覺醒來,銀白如晝。久久,久久,不曉得在哪裡?舉手看錶,差不多三點鐘,下午三點嗎?她在哪裡?

不可思議那銀晝是月光,從海上反射進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復意識,時間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漣漪,像流沙,一種什麼湧出將她覆蓋,涼軟的。她覺得男人受的折磨夠了,她得去打個電話。

此時男人的家人不會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磯舅舅家。帽子小姐選擇這個時候出離,一為報仇男人(他不要以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無忌憚跟她在一起),再為激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機會),而這兩件都為的是堅定分手的決心。因為她能這次這樣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為如果她能破紀錄十五天不打電話給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個月不打,像戒菸,或是戒酒一樣,戒掉男人。
她下樓到旅館大廳打電話。響兩下,電話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啞的喂聲,當下,她就後悔打了這個電話。
把你吵醒了。
現在幾點鐘?
三點。
兩個人都一股腦氣上來,僵持不語。
她就要掛掉電話時,男人問她現在在哪裡。
香港。
那明天就回來了。
她嘆口氣,就差那麼一點,差那麼一點點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電話的紀錄。
幾點到?我去接你。
她嘆口更長的氣,做最後抵抗。
瞎拚啦?
對呀,就是瞎拚。
刷爆沒?
還沒。她聲音裡起了笑意。

男人於是問她瞎拚了些什麼東西,她開始報給他聽。報到最後她說格數快沒了等電話自動斷掉就不講了……而由於沒有告訴男人班機抵達時間,她又跨天橋去街角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買電話卡,又講了更多話。
帽子小姐走回房間,感到一切如此之輕易。既然打了第一通電話,便打了第二通電話,那麼還差第三通嗎?輕易於焉變得更加輕易。

那時,帽子小姐帶回來的風塵僕僕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結實如球因此一時也無力去拆解它,或者說,無慾望去打開它。帽子小姐任其擱置著。直到有一天,她奇怪這綑髒兮兮的袋子恐龍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兩拆把它拆開。瞬息,五味七色竄出,升空凝成蕈形雲如一千零一夜瓶子裡放出來的巨魔,嚇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識,又依稀記得。

連金縷巾,連繁花星辰的繡墊,若不是此刻看見的話她如何就也不記得它們了。它們脫離那個阿里巴巴夢境出現在這裡,顯得這樣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簡直不記得當初為什麼買下它們的?

帽子小姐迷惘仰視蕈形雲,她的確去過一趟旅行,然後回來了。東西散置於地,如何竟像光天化日下的魔術道具,再平常沒有了。

寶變為石,那是帽子小姐當過一段時間白癡和野獸的唯一物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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