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到了放翁作詩那時,天花寺三面皆是民間廬舍,前臨一支港,景觀大異於前。有人說是寺本在湖中,後遷徙於草市通衢之上云云。春去秋來,星移物換,到了春燈公子首會天下英雄的那一年,去放翁作詩之歲,又不免過了數百載,天花寺居然又給修蕺完好,依樣軒窗向水,綽影浮光,端的是一座莊嚴、清靜又雅潔的蘭若,誰也說不上來算不算是恢復了呂文靖題詩之時的舊觀,可誰都說相去非唯不遠,而輝煌璧麗,怕不猶有過之?當年此會盛況非凡,時時有人說起,總道輾轉識得與會者某某,又聞聽人說起某人自陳與會之事如何;總而言之,街談巷議,蜚短流長,一直不曾斷絕。
這春燈公子究竟是個怎樣出身?甚麼家世?籍隸何處?資歷如何?有些甚麼事功著述?彷彿誰也說不清楚。有說他是王公貴冑之後的,有說他是達官顯宦之子的,有說他祖上有范蠡、鄧通之流的人物,家道殷實,卻一向禁絕子孫涉足於名利之場,是以積數十代之財貨,富可敵國,卻鮮有忌之、害之甚或知之者。由於大會江湖豪傑之事甚秘,外人往往無從得窺情實,祇能任人謠傳訛說,也就沒有誰能考辨精詳,加之以聚會之地忽南忽北、徂東徂西,令人難以捉摸,一旦宴罷,人去樓空,原先的繁花盛景、燈火樓台,居然在轉瞬之間就空曠蕭索起來。即使讓參與過盛會的人物追述回憶,亦皆惘然,故而連春燈公子的祖居家宅究竟何在,都是個謎了。
天花寺一會之後,春燈公子暴得大名,人人爭相問訊:此君如何能將這麼些了不得的大人物相邀共至、齊聚一堂?給問到的與會之人不覺茫然,竊喜一念:原來我也算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大人物不常見,幾年例會下來,反而形成了另一個局面;自凡是有頭有臉的江湖大萬,不論是管領著一幫一派、或者傳承著某家某學,甚或精通一藝而能聞達於百里之境者,乃至偶發一事而能知名於三山五城之外者,多有到處探聽春燈公子行蹤的。打從年頭直到年尾,總有這麼樣的話語在口耳之間飄盪盤桓:「可知今年『春燈宴』邀了些甚麼人哪?」
「春燈宴」成了個現成的名目,這應該是天花寺之會後五、六年間的事。雖說春燈公子本人從來沒用過這個名目招徠賓客,可它畢竟是喊響了。傳聞之中,「春燈宴」上還有相當動人的花樣兒。
風聞打從「春燈宴」初開之歲,就沿襲了成例,每會當天自辰時起迎賓,無何道遠路近,客人們總在前一日都齊聚於館舍了。相識不識一照上面,對於彼此皆為春燈公子座上之客的身份都已經了然於胸,自然相互禮遇,一團和氣。即使偶有些人物,曾經鬧過大小尷尬,一旦在這場合上相見,也往往收拾起意氣,待宴罷之後,相揖別過,有甚麼過節,也祇能等後會之時再算了。正因如此,有許多江湖上礙於情面,不好相商的人物,往往還巴望著能在「春燈宴」上不期而遇,以便排難解紛。可這還不能算是人人期盼於「春燈會」上的花樣兒。真正的花樣兒,叫「立題品」。
總在開宴當日申牌時分,春燈公子的一十六童男女侍從就會引出這麼一個人物,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年年不同。一亮相,不必多言,眾人自然都明白了:這位一定就是今年「立題品」的說話人。這位說話人究竟有些甚麼能為?是怎麼從眾賓客之中揀選出來的?其事甚秘,近二十年來,謠諑紛紜,沒有能說準的。然而無論如何,應邀與會之人都不免發些想頭:說不得今年到會之日,給那一十六位童男同女給請上台去「立題品」的就是我呢。是以人人來到「春燈宴」之前,總不免琢磨著要說一個足以令人咋舌稱奇的故事。於是,但見蟻躦蠅聚之人莫不晃腦搖頭,挺腰踮腳,滿心巴望著有那童男女來請移駕登台──自然,失望的多。
「立題品」之所以成了江湖中人參與「春燈會」的一個想頭,自然是有緣故的;但凡是登台說出一則首尾俱全的故事來的,春燈公子登時濡墨揮毫,或吟以詩、或填以詞,為這故事所述的人物下一個題品,書成一卷,發付裱褙匠人收了,究竟裝裱之後如何庋藏?如何展示?也無人詳其下落。倒是有那麼一闋詞,因為江左裱聖左彥奎不慎丟失,原件輾轉淪落,居然在數十年之後給誤植進茗畹堂重刻的《納蘭(容若)詞》詞集之中,亦殊可怪──這是岔話,就不多說了。
回頭說待春燈公子將詩、詞題品一揮而就,當下就給這說話人也奉上赤金萬兩,號曰「喉潤」。潤喉之資,竟過於中人之家一生一世的開銷,手筆之大,教人最是嘖嘖稱奇。奉上銀票之際,往往就是每年「春燈宴」熱鬧到極點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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