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好男人。
他對人和善,他充滿才華,可以幫公司賺錢,他對女兒無私地付出,他讓家人以他為傲。他每天都努力地維持這些被愛的條件,好壓過他心底潛伏的擔憂,又過一日。
有時候他心中傲慢的那一半會出來制止他這無聊的反省。但大部分時候,他就是無法停止。
他已經盡可能地遵循他能遵循的社會規範,希望能夠不要再聽見那些質疑的聲音,他受不了別人的質疑,一聽見就忍不住也跟著質疑自己。但他終究無法遵循所有的規範,有時候他心中強烈的欲望驅使他違反這些狗屁規則。
因為規範不能帶給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只有欲望可以。
於是他又開始聽見那些聲音。到了最近,他知道情況愈來愈嚴重,因為在別人張開嘴吧以前,他就開始聽到那些聲音。
這表示他與自己的欲望愈來愈接近。
他已經飛行了七個小時,還有六個小時又三十分鐘,就會到達目的地。
他整個上午都在閱讀,看完整本小說以後,又花了一整個下午想像。
一整個下午這個時間觀念本身其實也是想像。他正搭著噴射客機從地球的西半邊越過遼闊的海洋,跨越國際換日線,往這個星球的東半邊前進。
光是經過換日線這件事情就已經夠讓他迷惑,原本他連到達的日期都算早了一天。
「你是不是想害我在大廳等上一整晚,到了午夜,警察還把我當成妓女逮捕,因為連訂房紀錄,都沒有我的名字!」發現錯誤的時候,她很生氣。
他剛在這個位置上吃過了第二頓飯,窗外陽光依舊刺眼,他只好再拉上遮光板。
所以他擅自想像這是個漫長白日的下午,只要再過幾個小時就是黃昏,就到晚上了。
想像是他的工作,十年前他自己都無法想像,自己現在正巧妙運用自己的任性和長年想像的經驗,養活自己的小家庭,沒有多的,但什麼都不缺。
每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年紀的時刻都不同。
很多女孩子從十九歲就在嚷嚷自己好老,有些是真心的,有些只是沒事做,希望別人誇她年輕,無論是否真心,到了二十九歲,那些女孩應該意識到過去十年其實可以少些抱怨,多些盡情享受年輕的心情,老化是一種比較的結果,是一種心情。
說也奇怪,他從小就知道這些成熟的道理,他知道自己有點過度早熟,但這種清楚的認知反而讓他能夠有意識地去盡情投入年少輕狂。
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快樂的時光,也有再也不願想起的錯誤與痛苦。任何用力活過的人、神經比較纖細的人,都會有點事情不願想起。
但那些事情,卻不斷在夢裡見到。
已經過了很多年,發生了很多事。曾經一起成長的朋友各自在某個時間點往不同的方向前去,能夠稱得上是朋友的人,那種任何時間你drunk dial都不會翻臉,或是就算翻臉你也確定會和好的那種人,幾乎一個也不剩了。
到了這個階段,這是個什麼樣的階段。
他身邊的人,總是親熱地叫他的名字,臉上卻流露著困惑與恐懼,他們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其實根本一目瞭然。那些人害怕任何跟他們不同的人,但又需要他,所以只好忍受、安撫、站在不會激怒他的距離之外,等著他給一點他們需要的東西。
現在旁邊就有一個座位號碼52B的丹尼,再也沒有比兩個孤僻的男人一起搭乘長程班機出差更尷尬的事情了。
如果不幸他們一起遭遇事故,他們的姓名就不再具有意義,對搜救人員來說,他們兩人就只是52A和52B。真可怕的想像,但他心底的恐懼不是來自這過度不合時宜的想像,他對想像嚴格地分級規範,讓他清楚自己不會被某些低等想像控制。
那麼你在害怕什麼?他問自己。試想自己這種焦慮是哪裡來的。
是興奮嗎?
好像還好,雖然心情是?的很好,但總之他清楚自己帶上飛機的心情是十分平和的。
是害怕嗎?有什麼好怕的呢,我是去工作啊,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擔心嗎?也許她是在擔心什麼,但我是不會的,我也是這麼跟她說的。
我不擔心,但我喜歡低調和祕密,笑臉符號。他這樣寫。
我也是。
她這樣回著他的信。他希望她打下這句話的時候是微笑著的。
好吧,他是有點緊張。
真想抽菸。
頭頂上的行李廂裡,有一整條剛買的淡菸,但他卻一根也不能抽。
打火機,有,藏在背包深處的暗袋裡。自從安檢大肆搜查隨身行李的打火機以後,飛行的菸槍們也練就了各種藏匿打火機的方法。長途飛行下機後經過重重關卡進到一個國家,走出航廈看著整排計程車,拿出香菸卻怎麼也找不到點火的方法,那是比勒戒所裡的落魄作家更落魄的狀態。
他總是預備一個壞掉的打火機讓安檢人員拿走,起初他們只要收到一個打火機就會滿意,最近先進的儀器愈來愈多,連一個藏不住。
後來他找到一個形狀怪異的打火機,經常能奇蹟似地通過各種儀器和銳利的眼睛。就像代表人類最後希望的火種一樣,被帶到海洋的另一端。
那種種的努力過了幾年已成了習慣,但是海關的流行趨勢似乎又吹向別的地方。
最近各地的安檢單位十分熱中的,是瓶裝飲料和女性身上各種瓶罐內容物形態上的定義。
於是安全檢查哨的前端原本堆放著沒收打火機的地方,現在放著大型的瓶罐回收箱,有許多人不甘心就這樣把剛買的飲料丟棄,站在機器前想把東西喝完,或是爭辯著為什麼連這種無害的必需品也不能帶在身邊。
「先生,你的包包裡有瓶水。」
「謝謝,我剛在樓下買的。」
「先生,瓶裝水不能帶過去。」
「可是我會想喝水。」
「裡面有商店和販賣機,你可以買來喝。」
「我剛不就是買來喝了嗎?」
「但是這不能帶過去,請你把它放進那邊的桶子裡。」
「可是我是怕等會想喝水才買的啊。」
「先生,裡面會有賣水的地方,這水不能帶進去。」
如此無用的對話一再循環下去。
女人隨身包裡謎樣的各種保養品,也成為話題的焦點。
「這罐子裡的液體有兩百毫升,你只能帶一百毫升過去。」
「可是這不是液體。這是凝膠。」
「凝膠也是一樣。」
「你們的說明裡只寫了液體。」
「這不合規定,不能帶過去。」
「那我挖掉一百毫升還能帶一百毫升過去吧。我要飛十八個小時我不想臉變成木乃伊。」
「那麼請您回去門的那邊處理,請裝在密封的塑膠袋裡。」
「密封的塑膠袋?什麼意思?」
「可密封的塑膠袋,像照片上這樣的。」
「…… 我沒有。」
有些人會當機立斷地想出折衷之道。
「我在這裡喝完,空瓶可以帶過去嗎?」
「請到旁邊喝。」
「我馬上就好。」
「請不要站在這裡喝。」
「只剩一點點,我馬上就喝完了。」
「請到旁邊喝。」
「我誰都沒礙到啊!」
就像有時候你以為自己是來到一個地方作客,準備好接受一些款待,卻被當成嫌犯處處懷疑,你當然會生氣,卻同時也害怕了起來。你開始知道,就算自己真的什麼壞事也沒做,也還是絕對有可能被當成壞人。
而他因為這特定潮流的變化,得以保有所有藏好的打火機登機。好像幾年前對打火機的恐慌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也許有一天在機場這樣的地方,那對特定人種莫名產生的恐慌,也會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地消失。
那也是一個夢想。
今天早上他最後一次檢查相關文件和所需檔案,輕輕提起行李箱,不讓輪子刮在地板上的聲音吵醒孩子。關上門前,他看見的是妻子側躺在床上的背影。
他知道妻子的眼睛是睜開的,也許正在看著窗外的天色出神,也許正在流淚。
在這種難以處理的時刻,班機時間的壓力,可以解救無路可走的罪惡感。
等到他有時間,他也能夠向家人好好證明,自己不是壞人,只是不完美。
等到他有時間的時候。
客艙內只剩一個空姐在緩慢地走動,檢查是否有不聽話的乘客把遮光屏打開,打亂他們設計的睡眠時段,只要有太多人醒著,就會增加組員的工作。但是外面的陽光那麼強,他知道,機長也知道,明明就不是該睡覺的時段吧。只是欺騙自己而已。
他繼續看書,想著再無聊點的話,就突然打開窗戶故意惹那一點也不漂亮的空姐生氣。
那也不算太有趣的事,不漂亮的人生氣並不能對他產生多大影響。
他想惹毛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她生氣的時候,總是充滿戲劇的張力。
她的怒氣有千百種,每種都完全合乎邏輯,表現卻能出人意料地有趣。並不是有趣她的怒氣就不可怕,當她想要讓誰難過讓誰哭的時候,經常都是準確無比的。那是她的才能之一,她的怒氣可以讓人敬畏,而且更加相信她帶領的方向。
他羨慕她,他不一樣,從來無法真的對什麼事發怒。他和她都有利用個人情緒達成目標的過人才華,但是路線卻是完全相反。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分析,竟然相當有道理。
他拿著墨水筆在素描本上畫著人臉,他心裡想的是個漂亮的女人的臉,但是畫的卻是個老男人充滿風霜的臉。
頭頂上香菸盒下面壓著的劇本才剛完成,戲裡面那個代表威權與保守派閥的委員會裡,就應該要有這樣的一張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講一句話,但是這張臉一定要在那個鏡頭裡。
真想游泳。他開始喜歡這種在高空中激起不可能的欲望的樂趣。
航空服務的發展如此朝向金字塔頂端邁進,既然現在頭等艙的貴客可以在飛機上洗澡,難說以後不會出現機上游泳池這種荒謬的服務。
也可能出現在私人包廂內兩人激情過後正在互相凝視時,傳來「叮咚!客房服務,您的香檳和水果」這種場景。
但他對游泳的渴望僅止於單純的單人運動這樣的等級而已。既不需要池邊雅座也不需要無數比基尼下的長腿從池中的視線高度來回走動。他要的只是獨處的時間和水的包容。
這項不可能的欲望就進行到此為止。
現在開始想像惡整不漂亮空姐的可能性。
他想像著遮光屏外的應該刺眼到很過癮的藍天和重重雲層下反射著光線的遼闊海洋,以現在的高度,就算打開窗也看不見水面,儘管正這樣想著他還是控制不住犯罪欲地把窗屏刷地拉起來。鄰座的同事依舊戴著他的怪胎眼罩,在特定設計工作室購買一對二十美元的眼罩,上面畫了一對塗了藍色眼影的女性眼睛,丹尼對自己內向個性的挑戰,最多就只到這裡。
從臉部肌肉的變化知道丹尼確實皺了眉頭。
不漂亮的空姐勉強緩慢地從座位上拔起自己的臀部,壓抑著內心的不悅,朝他走過來。
他再度關上遮光屏。對不漂亮的空姐擺出歉意的微笑。
被他那張好看的臉上無辜的微笑激發了母性,不漂亮空姐怒氣全消地回報以微笑,轉身回到自己的區域。
不要再計較那些無謂的細節,想想這趟旅行的重大意義。他收起微笑。
他將有幸目睹,一個古老國家正在急速現代化、想要做盡一切別人能我們也能的事情。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也許是因為嚮往太多,資訊太少,此時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期待。
他對那個地方的人有一點沒來由的抗拒感,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樣對氣派的古蹟和宮廷建築充滿興趣和熱忱。他覺得那都很麻煩,他期待的是像住在這個城市的年輕人一樣晚上出去喝酒跳舞,搭訕漂亮的女孩,在路上遊蕩跳舞。
當然這也只是他的想像,這個城市的年輕人晚上都做些什麼,其實他沒頭緒。只是用自己能理解的框架來稍微想像一番。
我們都只能用現有的框架來想像,這是必然的。
就算再有想像力的人,也只能靠著自己經驗中現有的框架來想像。
那麼那一個夢想,到底是建立在什麼樣的框架上。
他根本毫無線索。
只能聽從本能了。他把頭靠在窗沿,就好像看得見風景那樣,對著緊閉的窗陷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