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失去的一切 Everything that we are about to lose(售完)
01 遠路

從現在開始,我要一一克服,我所有的恐懼。她看著晴朗的天空想著。

這是她被自己的恐懼害慘到不行之後,拿自己全部的尊嚴所立下的誓言。
首先要找出恐懼的事物。

這算是簡單的部分。

只要找出那些嘴裡老是說想做,卻一直遲遲推不動的事情,就是那些東西。

 

就是那些你我經常聽到的事情:把法文學好;減肥;不再超速;對著老闆的臭臉大吼然後辭職;一個人去沙漠旅行;一定要下定決心跟過去的戀情告別;絕對爭回監護權,等等這些事情。

然後就是困難的部分:承認自己害怕。

當你還沒聽完人家的問題,就急著反駁說,不是,我不是害怕,我是瞧不起╱沒時間╱討厭╱還沒準備好。

那就更好分辨了,那些你極欲否認恐懼的,就是你的恐懼。

她最恐懼的地方,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鄰近又遙遠的地方。

她害怕見到的人,是一個她經常都想見到,卻不是那麼容易見到,見到了以後又忍不住想要逃離的人。

在她踏上旅程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心中懷抱著的,是真正的覺悟。
(我要克服這些心中一一的恐懼,然後我就自由了。)

她的內心獨白,好像一首七○年代充滿自我批判的歌詞。

為什麼,現在不是一九七○年代。

七○年代多麼美好,只要努力,所有的事情都會往上走。

夢想可以實現,傳統可以被打破,新的發現帶來新的產業,新的產業裡有新的機會,搖滾樂好聽得要命,誰都充滿自信,大家都會建立家庭,然後堅持一起生活下去,沒有人退縮,即使意志最弱最沒用的人也可能得到滿分。
但是現在不是一九七○年代。

她坐在這巨大又漂亮,像美好的未來一般夢幻的航站裡,等待著。這一天共有七百八十架飛機在這個海口的岩石上起降,每一個人都是過客。

我也一樣是個過客,她想,沒有一刻混淆,這是一個充滿過客氣氛的空間。

這是個最小的大城市,有著最多的過客,和最短的起降跑道,前面對著海洋,後面緊貼著山壁,多一分少一分都會釀成重大災難。

她不知道飛行員排班是怎麼回事,但她擅自想像著,被安排在這個機場降落的副機長會說:「媽的又來了,真不想在這裡降落。」年輕的臉龐被壓力扭曲著,然後經驗老到的資深機長會拍拍他的肩說:「沒有挑戰哪會進步,舊機場時代還要更難,我們不還是照樣起降?」

儘管地理條件如此險惡,玻璃蓋下的許多商店卻散發著無比的熱忱,每一間店鋪的光線、顏色和站在門口的制服人員,都在向過客們招手:「來吧,來買吧。」

只有一個例外,在這全亞洲最大的轉運站裡,吸菸室只不過是巨大航廈在尾椎的剩餘空間裡,圍起來的大魚缸。
順著故意不太清晰的指標,經過熱切歡迎的商店樓層,來到看起來永遠未完工的夾層邊,魚缸的入口就在那理。
不太熱心的空氣清淨機處理不了滿室坐不下只好通通站著的人口,隨著門開門關,依舊以三十五%上下的能見度持續著忙碌的一天。那些坐到椅子的是太多時間可以等待的探親老人團,那些直接蹲坐在出風口上張著腿搖晃的是飲食店的夥計們。急著在搭上下一班跨洲飛行的長程班機前哈一口菸的生意人只好扶著自己的登機箱快速地解決一根。那樣的姿態,無論有幾次為自己辯護的機會,不,不,我是喜歡抽菸,不是戒不掉,依舊很難引起自己或他人的共鳴。

在滾石還在唱戶外大型音樂祭的時代,你可以很正當地吸菸、理直氣壯地接受讚美,嘴上叼的東西還是時尚的一部分。

在新世紀的開端,關於吸菸這件事受到的壓力,她想問Keith Richards倒底是最了解,還是最不了解吧這種時代的變遷。就像活在七○年代的同志戀人一樣,喜好與習慣變成一種罪。

Yes Keith.

現在也不是一九八○年代。

在一九八○年代,有些事情本來對,後來變成不對的,後來又變回對的。

也有就這樣變成不對以後就一直不對下去的,比方說高腰的AB褲、吹高成半屏山的瀏海、藍色的大片眼影和深咖啡色的鼻影、像空心磚一樣大的墊肩、流行歌曲用合成器演出毫無根據的悲痛和沉重,那些慘綠又令人痛苦的俗麗回憶。可以的話,全部都該忘掉。

但是又捨不得。

先不想吸菸與人生態度的問題,她在魚缸裡站了一分鐘,覺得簡直可以在下三十秒內就得到肺癌。她走往另一邊的出口,經過蹲坐著的餐飲店工人,他們的視線本能地隨著她光溜溜的腿,從左邊移動到右邊。

她關上門,站在魚缸外面看著工人的背影。在從機坪射進的刺眼陽光對比下,他們只是一團灰色的剪影,這種風景讓她想起美國中部城市、唐人街寂寥的後巷。有些唐人街那麼熱絡、有些唐人街卻那麼冷清,但是穿著白色廚房工作服聚集在送貨門邊抽菸的情景卻到處都一樣,單純的快樂,只有一根菸的時間。

追求幸福只是一種概念。

幸福的定義給人一種錯覺,以為一旦找到就能得到持續永久的快樂。

然而人可以得到的,只是快樂的片刻,快樂的片刻是靜止畫面,但是當夠多的片刻穿連起來,你就能看到動態的影像,連續畫面將空白填補起來以後,就變得像每一分鐘都快樂一樣。

她就像所有後二代嬰兒潮的孩子們一樣,在經濟起飛的年代出生,很幸福地被愛、被教育,然後看著科技和股市改變了時代,等到長大的那一刻,一切又像泡沫一樣,不是快要破掉,就是已經破掉。

很多願望都已經破碎了,但我們還要一起活下去。

她正飛往某個特別的城市,她知道自己追求的是快樂的片刻,絕對不是永恆的幸福。

至於Keith Richards,他已經高齡七十,他要對自己的身體做什麼,實在都可以了。

很多事情原本很簡單,卻被搞得很複雜。

兩點之間的直線距離很近,卻必須繞很遠的路才能相見。

但是比起直飛,她喜歡轉機。為空間的轉換作好心裡準備。

當然很多時候,沒有太多選擇。

住在一個小島上,要前往任何外地,通常都只能飛行,如果這個小島剛好又是沒有太多選擇的那種小島,經常都必須轉機。

直航才剛剛試行,沒有人死、沒有人痛苦、除了行李比較常弄丟以外,一切都好,過去五十年的隔閡和恐懼似乎不存在似的。

只是似乎。

她依然像過去許多人一樣,拿著兩本身分證明來到中繼站。不轉機就不習慣,不過中繼站就覺得害怕,她這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國家,她還是有點怕。

從前在南方海洋上的島上,有個尋常的鄉里。這個鄉里雖不偏遠,也不算繁華,鎮上有兩個醫生、一處郵局、一處派出所和一處媽祖廟。中小學各一所,每年招收的新生大致上還足夠編成甲乙丙丁四個班級,但也不可能增加了。看電影最近的地方,在半小時車程左右的另一個鎮上,DVD出租店卻有兩間。

就像每個鎮上都要有媽祖廟一樣,廟口的大街上有一間最大的香燭店。

香燭店這種店,就像診所一樣,是不太可能沒有生意的。

在她小學入學的那一年,鄉里內人口增加了一○%,開始有第一間全天冷氣開放的便利商店,一間香燭店已經變成兩個店面。在她考上高中的那一年,變成了三間相連的大店面。

然後又過了三年,擔任大家長的爺爺過世了。遺囑怎麼交代,外人不會知道。總之,結果是兄弟兩人把現金分給姊妹三人,一人一間店面分家做了起來,兩人都想要繼承店號。但兩間店號相同彼此又覺得不是滋味,於是哥哥開始在店號前面加了個老字。弟弟不服氣,於是在店號前加了「正宗」兩個字。

街上的人都知道老店已經一分為二,其實誰也不用跟誰爭,哪邊便宜客人就會往哪去不是?客人在弟弟那買香燭時,大嫂便從自己的店鋪裡惡狠狠地瞪著那邊。而要是去了哥哥那邊買,弟媳便嬌嗔地過去喊到:「張阿姨,你以前都來我這邊買的……」 這樣下去,街坊都很困擾。

於是這對兄弟那一直沉默寡言的堂兄出現了,他拿出自己的資本,便宜買下兄弟倆對面法拍的新式建築共四層樓,那間店面光是一樓就比兄弟兩人的店面加起來還大,二樓和三樓改裝後出租開設了美容中心和漫畫出租店。不久以後所有鄉親都喜歡到堂哥的店面去逗留,可以順便做臉、也能把小孩擺在一旁看漫畫,整天都有冷氣吹,還不用聽人抱怨。

堂哥的店也用了老牌香燭店的店號,兄弟倆誰也沒想到,這間店號從來沒有正式註冊過,告也告不成。堂哥的店號前面,不但加了個老字,也用了正宗來強調,兄弟倆的店生意愈來愈差,後來就兼賣起米蛋雜貨、魚丸湯和乾麵了。

過了更久了以後,已經沒人在乎哪間才是老正宗香燭店了。

時間繼續過去,鎮上的人口減少了三○%,中小學的新學年開始,編班只有甲乙丙三班。

「那講這故事要幹嘛?」坐在身旁57G的小姐這樣問。

「我不知道。你有別的事要忙嗎?」她毫無情緒地說。

「你穿了涼鞋。」小姐看著她的腳。

「現在是夏天。」意味不明,她直覺地反應。

「我知道現在是夏天。」

「夏天,熱,所以大家都穿涼鞋。」

「你看,我就沒有。」

「我腳特別會流汗。」

「是我就得忍耐。你知道,要是有人吐痰,吐在鞋面上好過吐在你腳丫子上吧。」

晴天霹靂。

「沒這麼誇張吧。我聽說都改掉了。」

「這麼多人口,哪有說改就改的道理。」

她不由得承認自己對這個國家的了解實在不夠,不夠到無法辨別,這到底是誠心的忠告,還是這女人實在太過高尚,又太無聊,所以要用誇張的方式來唬弄她這個在南方過慣好日子的島民。

這一趟的降落,她耳朵痛了起來。

她再度拿出兩本身分證明,草綠色的、和橄欖綠的。

正是安全戒備升級的前夜,機器都放好位置,人都下班去了。

新機場太大,到達的班機再多都會顯得冷清。電車到達大廳,她跟著其他乘客走向海關。海關人員冷冷地把她綠色的護照丟回來,在橄欖綠的那本通行證上蓋了章。

「拿這本就行了。」海關教訓她。

她從長桌子的這一頭看著另一頭,計算著巨幅歡迎標語和招募志願服務隊的櫃檯有多長;她開始記時,大約三分鐘左右。走道的盡頭掛著箭頭指標,中間高掛著「International Arrivals.」

她聽得懂每個人說的每個字,但卻又像根本沒聽懂。

她花了很多時間,繞了很多路才來到這裡。

一直在夾縫中生存的人,總是憧憬著擁有寬廣風景的一天,在夾縫中那麼久,他們變得到哪裡都能生存,等到哪天看見了寬闊的視野,他們反而覺得刺眼,真受不了,真想回到夾縫裡去。

她來到了最老的都市,最新的機場。帶這那樣有一點畏懼想逃避的心情。

那過度的嶄新和清潔,好像在向她炫耀:「從現在起,世界是我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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