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太平洋
〈神聖祭壇〉他似乎被這間歇激怒了,竭盡全力要去消滅它,於是就說出了越發多的沒有意義的廢話……
戰卡佳路過新華書店的時候,看見項五一的一本詩集在開架書架上落滿了灰塵。她已經走出了書店,又折回頭去,買了一本詩集。她就像一個用功的好學生一樣,認真地夜以繼日地讀完了項五一的詩,讀罷之後,她將書合攏,沉思了一會兒想道:「他說得太多了。」

接著又想:「再說下去是危險的。」她想這個大孩子的一隻腳已經踩在懸崖的邊上了,他自己知道嗎?「他會將自己全說完的。」戰卡佳在心裡湧起一股憐憫的感情,她不由陷入了沉思:他為什麼要不顧所以地說?是什麼逼迫他說?確是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威脅著他,使他無法不說,她已經看出來了,可是這力量是什麼呢?多麼激動人心的秘密啊,戰卡佳興奮得紅了臉。她三十出頭的年紀,原以為已經破譯了世界上的一切謎底,不曾想陡地從天而降一個大秘密。戰卡佳斷定這是一個大秘密。她以她超群的智慧領會到了其中頗不尋常的意味。你必須認識項五一,她對自己說道。
項五一精疲力竭,終於到了家,在電話留言簿上看見了戰卡佳留下的電話號碼。「她竟來電話了。」一絲喜悅微風似地掠過他心上,心裡極隱蔽的期待得到了回應,事情有一些神奇。他心想著:「晚上給她回電。」從這時到晚上的時間裡,他就很平靜。吃過晚飯,他又吸了一支煙,然後撥了戰卡佳的電話,聽見電話撥過後的鈴響,他必然有些心跳,覺得事情有一些不尋常。鈴聲在很遙遠的地方回響。一遍又一遍。他有些急躁,卻克制著等待鈴聲又一遍地響起,鈴聲在很空寂的地方回響。他掛上了電話,漸漸湧起一股氣惱的心情,他將那一頁電話號碼撕了下來。可是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提起話筒,聽見有柔和的女聲傳來,說要找項五一聽電話,項五一說我就是,那邊就說她是戰卡佳,早幾天來過電話,他妻子說他也許是今天到家,但是說不定。可她依然試了試,不想他真的到了。聽著她說話,項五一心裡很安詳,他回答說:他差一點兒要下星期才回家,可是很疲乏了,就還是今天到了。她就說:「是我的運氣好啊!」項五一又問她這是在什麼地方打電話,話筒裡的聲音嘈雜得很。她說是馬路邊的公用電話,她家沒電話,給他留的是學校電話,下午五點辦公室就沒人了,所以還是她打給他方便。

項五一隱瞞了給她打電話的情節,問她找他是不是有事。她說有一些事,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她班上有幾個女生,買了他的詩集,希望他能在扉頁上簽個名。這事對他並不麻煩,卻會使女生們很高興。項五一笑道:「給不給稿費?」戰卡佳也笑道:「根據國際教科文組織規定,教材一律不予稿費。」然後兩人都笑了。笑罷,戰卡佳才說:「你看我什麼時候將書送給你?」項五一脫口而出道:「今天好了。」戰卡佳猶豫了一下說,今天是不是太累了,你剛剛到家。項五一就說:不就是簽幾個名嗎?當然,也許她今天沒空。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心想:自己就像在懇求她似的。戰卡佳卻說道:半小時之後就到,說罷就掛了電話。

以後的時間裡,項五一一直很興奮,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大聲地說笑,將一路上的奇聞奇事,一樁樁地說給妻子聽。妻子在燈下靜靜地織著他的龐大無比的毛衣,線團滾到地上時,女兒便殷勤地跑去拾起。項五一則將拾了線團的女兒一古腦兒抱了起來,扛到肩上,女兒便歡聲大作。這時候,有人敲門了。女兒從項五一肩上連滾帶爬地下到地上,搶著去開門。門口站著戰卡佳,肩上斜背了皮包,手裡提了一件塑料騎車雨披,滴著水珠。他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天下雨了。

這是戰卡佳第一次到項五一的家中來。雨點沙沙地打著窗子,她和他們一家圍了一張方桌,喝著茶聊天。他的妻子削著蘋果,蘋果皮長長的不斷,被他拾起,提得高高的,歪著頭將一條皮全吃了下去,女兒去搶救,卻被他銜住了小手,便站在椅子上跳腳。妻子問她有沒有孩子,她回答說她還是未婚。妻子不免有點發窘,她卻又接著說道:婚姻本是一樁很不容易的事情,何況是像她這樣情況,在農村呆了七年,大學四年,那時那地於婚姻都很不適宜。待到學成歸來,一切安妥以後,卻發現婚姻的機會隨了時間一同過去了。她坦然的態度使妻子也釋然了,對她說道:這樣的情況在我們這樣的年紀中是很多的,或早或晚總會解決,有相當人數還都有著很不錯的結局。她說:自她回城之後,原想能有自己相遇的機會,後來發現幾乎沒有可能,生活的範圍其實都很狹小,她方才妥協,接受了熱心人的幫助。說起來,她也有不少於十次介紹朋友的經過了,說到此處,她便笑了,說那經過如要寫成小說,一定非常暢銷。妻子不禁也笑了起來。

聽著兩個女人的談話,項五一感到十分安謐。他靠在椅背上,手裡拿了一支煙,任它燃著。女兒從椅背爬上了他的脖子,雙手揪了他的頭髮,他就在邊上說道:你看,被當作了一匹馬,就是婚姻的下場。妻子接下來說道:你是難得一日做馬,我是三百六十五日都做,要埋怨也該我埋怨。女兒見自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越發逞性,將他的腦袋揪得一仰一合。

雨下大了,很密的一層一層覆到地面。燈光從桔黃色的燈罩邊瀉下,兩個人又開始研究織了一半的項五一的毛衣。戰卡佳向妻子介紹一種袖子的銜接方法,是最老式的,卻有再領潮流的跡象。妻子問她也有時間織毛衣嗎?她說她喜歡織毛衣。織毛衣可以使她的情緒平定。人有的時候,心裡會很煩躁。而一針一針地織著毛衣,心情就慢慢和緩下來。妻子這才想起問她做的是什麼職業,她說是中學教師,妻子說這是一個辛苦又清貧的職業。她卻說她喜歡做一個教師。問她為什麼,她先說了句「怎麼說呢?」然後就稍稍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和孩子打交道,不寂寞。」說了這話,大家沉默了一時,只聽雨綿綿密密地下。這一刻的寧靜是很深沉的,人人心中都有一點感動。 後來,妻子帶女兒到另一間屋去睡了。

她將三本詩集從皮包取出來,放在他面前,又遞了一張名單,說,如若在前邊寫上「某某同學存」的話,女孩子就更高興了。他按了她的指點,逐一在書上簽了名,她將書收攏過去,重新在書包裡放好。聽見她的皮包扣輕輕一聲搭上,他不由想到,她就要走了。他應該說一些什麼,好留她再坐一時。自此,他就變得滔滔不絕了。他嘴裡說著一個話題,心裡想著下一個話題。在第一個話題尚未結束的時候,就轉移到了第二個話題。使人覺得他在各種話題間作著緊張的跳躍。開始,他說到天氣,多雨的季節使他想到四川;於是他就說四川的風味小吃,四川的麻辣使他聯想起湖南的別一種辛辣;他就接著談到串連去湖南的奇特經歷,串連帶出了一個戰友的故事;這戰友後來去邊疆插隊,他開始說那國界之處的流傳悠久的傳聞……他的目光炯炯地發亮,兩手相握,手指的骨節不時發生「格格」的聲響。說到有趣處,他便率先放聲大笑,笑聲在房間裡震蕩。他說話的節奏越來越快,好像有些失去了控制。由於他說得太快,思維往往跟不上節奏,他窘迫地蒼白了臉,說著辭不達意的廢話,想以此填補空檔,最終還是不得已地中斷了。房間裡陡地安靜下來,靜得使人感到難堪。而他又很快地說了起來,說起了插隊時村莊裡有一個水塘,在塘裡混濁的水中,養了一些灰色的魚,在那產卵的日子裡,塘水是如何清澄了然後復又渾沌。由產卵出發,他想到了性的問題,說起民間尚存有許多關於性的風俗……他的談話越來越顯得吃力,思路混亂,話題的更換越加頻繁,其間越發缺少過渡,那不得已的間歇也越來越經常了。

他似乎被這間歇激怒了,竭盡全力要去消滅它,於是就說出了越發多的沒有意義的廢話。他的身體漸漸從椅背上坐起向前傾去,嘴唇乾裂,有一些字說得含糊而難懂,聲音裡出現了那種銳利的尖嘯...(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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