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爺爺走了出來,為表示「老子」真的「不幹了」,他沒有坐汽車,而是徒步走著。司機緩緩地開著車跟在他身邊,勸他上車。這非但不能平息他的怒火,反更激怒了他,或者說使他有點人來瘋。他用拎在手裡的西裝去打那開車的印度人,還在車身上踢了幾腳。烈日暴曬著他,回家的路是一條下山的路。他走得有些踉蹌,汗珠滾下臉頰,罵口不絕。那時候的新加坡還沒有如今這些高樓,多是破爛的街道,掩在綠樹參天的山坡間。我爺爺從高處往低處走,他俯視著新加坡這地方,他看見不遠處島的邊緣,白亮灼眼的海水,他一陣眩暈,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湧上心頭。汽車打道回府,坡路上只剩了他自己,沒有對手地謾罵著,一步一步地下了山,沉沒在嘈雜喧囂、霧氣蒸騰的街心。
太平洋是令人神往的大洋,它是地球上最廣最深的海域,島嶼星羅棋布,夜晚的時候,和星空交相輝映。乘在駛往檳城的渡船上,太平洋的波濤在船下起伏,這是我與太平洋最為親近的一刻,它那麼博大無邊,且洶湧澎湃。
我不由想:島嶼是多麼危險的東西啊!它無時無刻不面對著沉沒與衝擊,它在波濤的喘息間歇中苟存。島嶼像一個孤兒,沒爹沒媽,沒有家園。太平洋上的島嶼,全有一種漂浮的形態,它們好像海水的泡沫似的,隨著波濤湧動。檳城就是這樣從海水深處漂浮起來,真是姿態綽約,如夢如幻。這大約就是航海中最為溫情脈脈的一刻。
在我父親出生之前整整一百年,一八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的這一天,英國人萊佛士登上新加坡這小島的最初一瞬,一定也是詩意盎然。萊佛士和他的同事,帶了一名印度兵,從輪船上放下一艘小舢板,沿了島的邊緣,慢慢地進入一條榛樹夾岸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成熟的榛子下雨似的落下,如入仙境。但萊佛士不是詩人,而是個商人,並且是一名典型的英國紳士,以英國為世界中心,效忠國家是他本職。他頭腦清醒,目光遠大。他一眼就認定了新加坡這島嶼的地理要勢:它南控馬六甲海峽的入口,東則直取遠東。這是個好地方啊!萊佛士想。他成竹在胸,力排眾議,最後終於與荷蘭達成交易一筆:以東印度公司在蘇門答臘的所有屬地換取荷蘭控制下的馬六甲與新加坡。
太平洋上的島嶼重新進行了一次分配,進入新的歷史階段。這便是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
萊佛士在新加坡有父親之稱,這稱呼使這島嶼更像一個孤兒了。父親出生在萊佛士登島一百年之後的一九一九年,這時候,我們家已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出洋。父親出生在這島上,他從來沒回過故鄉同安,「同安」這兩個字總是掛在曾祖母嘴上,於他如風過耳。他睜眼便是這熱帶島嶼的景象,看海是他日常的活動。每當爺爺罵人的時候,他就出來看海。我以為在他身心深處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嚮往大陸的本能,這是所有海島之子的本能。在他看海的日子裡,大蕭條來臨了。
爺爺失業是可怕的事情,他用罵人來抵擋心中一陣一陣湧起的惶恐之感,還有偶爾復發的牙病。爺爺沒有一張微笑的照片,奶奶也沒有,他們臉上終年愁雲密布,肝火燒著心。奶奶她是世上最最憂傷的人,嫁給爺爺是她一生不幸的開頭。她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再一個又一個地送走。炎熱,辛勞,憂傷,爺爺的壞脾氣,還有連年生育,早已抽乾了她的身體。她最後病於大出血,無可收拾,在爺爺死後的第三天,便撒手歸西,結束了這苦難的一生。爺爺奶奶相繼而死,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謎,這說明,他們互為宿命。他們死於我六歲的那年,消息傳來時,我無知無覺,依然做著我的遊戲。我無法知道他們飽嚐的辛酸,當我知道後,我已無法與他們親近...(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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