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大旅社(上+下)
寶島部(第1篇)姑婆託夢。

我一直想死又死不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張古怪的百獸床……姑婆老是嘆氣地提起,送我這古董木床的那群當年幫我做寶島大旅社的最高明的鹿港老木工師傅們說:百獸就代表百壽。但是,對我而言,這卻像是一種詛咒啊!我始終記得姑婆的那張上頭繁複雕琢著滿幅木刻百獸的古董床,一如那我老是會去找她那在長壽街老家閣樓神明廳旁可以看到極端歪歪斜斜屋簷古檀木架的老房間,太華麗又太神祕,太古老的迷信也太古怪地炫目,有種彷彿太過冒犯地端詳直視眼睛就會瞎了的那般氣勢逼人。

古董木床的層層檐面與床柱上頭漆滿了開到荼蘼般的鎏金漆不明動物肌理那弧形肉身賁張,又充滿種種中西合璧又不中不西風格花鳥蟲獸的栩栩如生,怎麼看都好看但也好古怪,那床身造型為典型的中國傳統床檐的層層疊疊,但是圍欄彎處卻有種種古怪的像西方建築的教堂山牆的西方建築裝飾上頭的造型圖案融匯少許的雕花或巴洛克式的西方元素,但是,最古怪的圖騰般的正中央如眉心處卻出現了一尾扭彎捲身的巨蟒蛇身就盤踞於百獸擁護之間,蛇身鱗紋還蔓延到淹沒過那老檐層一如洪水氾濫成的河流,也就像如此淹沒了那整座古董床頭和床洞的深處,那麼地恐怖妖異卻又那麼地華麗動人。我仍然記得那張古董床是那麼妖異到近乎不可能地破壞規矩地拼湊了太多不能被雕刻在一起的花鳥蟲獸,多年之後的我才知道,那種種太過繁複的不明動物肉身賁張裡還出現了太多不可能同時出現的規矩和規格,太多層出不窮的掛落,床檐,圍欄,床頂床底甚至踏步面上頭種種穿雕,圓雕,浮雕,陰刻,鏤空的近乎花腔女高音般炫技雕工的華麗。多年之後想起來,這些近乎失格的種種太高難度的破格工法,一如當年她所精心又苦心打造卻又同時壞毀的寶島大旅社,一如那老是失控的當年蓋寶島大旅社的那時代的那些謠傳般的離奇故事那麼地可歌又可泣。

那古董床身圖案太複雜了,雕刻通體貼金,床體上檐落太多層。床體上檐前後左右均懸有掛落,其中前檐後檐左右檐都有同層的彩檐,也都用最昂貴的泥金、朱砂、石綠、石青、赭石種種顏料著色,那古老的漆色雖然已然褪色,但是仍然那麼地斑駁迷離。最上頭的黃金朱砂大漆的漆繪貼飾古怪地富麗堂皇的一整層的掛落卻雕刻著愛情的百隻造型複雜的蝴蝶,還有上百顆弧形修長的絲瓜,正中間出現了金雞既歡笑卻凶險地鬧芙蓉,那種民間最胡鬧的諷刺著又歌頌著的圖像。再下一層床檐上卻雕刻百隻鳥擁簇著正中間的鳳凰和牡丹,乍看是百鳥之王和花中之魁的那種榮華富貴,但是仔細看又好像是百鳥圍攻著那隻彎身彎翅膀的鳳凰快哭出來了。有一層是福從天降,此床雕刻上檐通體為百隻碩大猙獰一如吸血鬼變身前的人臉蝙蝠,而且空雕和高浮雕地那麼栩栩如生。下一層則滿圍全封閉圍欄形制,床體貼金內壁裝飾傳統冰裂紋,正中拼組花瓶及罕見的滿圍空雕裝飾所雕有歲寒三友梅蘭竹,細看卻像是那種委屈在暴冰雪圍伺中的可憐盆栽。更下一層是是百隻麒麟送寶,太做作的那麒吐玉書的麒麟所拼湊的四獸之龍頭、魚鱗、馬蹄、鳳尾,雖然那麼美那麼華麗,卻那麼像是《山海經》裡最古怪的怪獸,我還記得,小時候我怎麼看麒麟都太像妖怪。但是,我更老記得姑婆她這張古怪的古董床前屋中的同樣古怪也刻了百獸的古董桌。桌側也是雕工太繁複的種種月洞門四柱,如意瓣花紋裝飾。也就是那顯赫的整架床上所雕刻的百隻看起來像狂歡卻又像暴動中的一如野獸的瑞獸。而且好奇怪姑婆在古董桌下放養了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頭養了好多熱帶魚,姿態形貌美麗地那麼鮮豔華麗。

但是,有一回我竟然在夢中夢見了那整缸的魚都變成人面魚,身體是一如金魚般的魚鱗閃閃發光,弧形優美的魚鰭魚尾都翩翩晃動,像是和服的衣裾那麼地華麗,但是臉的五官竟然還都長得像我也像姑婆,而且最奇怪的是口中都滿嘴獠牙,像是食人魚般地想跳出來咬噬我。

我嚇壞了,不知為何在內心最深處,我始終感覺得到那些上百條的人面魚都是我和姑婆在某種古怪的半人半獸的結界狀態中用不知何種法術交歡才生下來的亂倫野種,就在邊餵人肉邊看著牠們的獠牙狂咬的同時,心中卻有種不知名的無比恐懼又無比亢奮。

那麼多年來,我在那張姑婆古董床的臥榻上聽她說故事,也是充滿了這種無法明說的恐懼與亢奮。她彷彿和我們那個老家族完全沒有關係,她老是說你姑姑、媽媽所熱衷搶看的那些楊麗花歌仔戲裡演的《薛仁貴征東》、《穆桂英掛帥》、《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都是亂演的,書上根本不是那麼寫,她有時候心情好還會用台語念一兩段線裝的原本小說給我聽。但是我仍然記得她最喜歡樊梨花移山倒海的小說橋段,尤其是痛宰二路元帥薛丁山那故事,常常邊念邊笑,她說在夢中教她法術的那仙姑師傅也就是驪山老母。那些撒豆成兵或通鳥獸語的法術她也從小就學會了,還有那些法器一如誅仙劍、打神鞭、混天棋盤、分身雲符及乾坤圈種種寶物驪山老母也有傳給她,但是,姑婆說,後來她老了,沒有力氣呼風喚雨到移山倒海了,不然八七水災不會那麼慘,她可以拯救長壽街的所有被淹死的人的。那時候還那麼小的我始終沒懷疑過她說的那些話,一如那麼多年以來每回小時候的我去聽她說故事,說到最後,她老是會跟我說,你的命不好,但你卻不可能反抗你的命,或許,那只是她跟自己說的,她跟了一個日本人私奔去日本的叛逃,就一如樊梨花的那種命,在那種時代叛了家又叛了國,只因為她的某種太頑強又太不安分的命。一如樊梨花自幼隨驪山老母習藝道法高強卻依了她的命而開關降唐,叛了父親樊洪兄長樊龍樊虎所鎮守的西涼國寒江關,殺了自己指腹為婚的原來西涼國猛將楊藩,還下嫁給敵軍大唐國那手下敗將的沒用薛丁山。她老問我,我是不是應該要告訴你,不斷地提醒你,你只是一隻小動物,不要想做人。她怎麼相信那麼小的我,一如有個和尚告訴他的愚蠢小和尚,老貴族始終告誡他的駑鈍笨僕人。其實有時候人很慈悲有時候又很邪門的姑婆一向都出名難纏,但長大以後的我才慢慢地回想起或許她當年內心是充滿矛盾和悔恨,一如她那仙姑師傅百般囑咐地告訴她的傳人那一個像樊梨花這種古老的寓言,然後教她如何逃入她的命。

但是小時候的我仍然還是只喜歡聽她說的怪故事,吃她做的怪料理,所有的菜都聞起來好怪,又香又甜,永遠不辣但我吃起來卻老是流眼淚,她常幫人收驚偶爾幫人解夢或用更古怪的方式託夢,在夢中她還會救人還會收妖、打小人或壞人。

但是我還太小了分不清夢和現實,分不清夢裡好人和壞人的差別,一如在夢中的我有一回被綁到不能動,但完全可以感覺到痛,被打腎上腺素不會昏迷,但卻知道完全無助的絕望,風景太可怕了,因為我真的在夢中親眼看過我像一隻動物被可憐地虐殺,看那個女屠夫把我切成二三十塊,切下四肢手腳,放到屠宰工廠和廢棄場,她在她的肉店牆上還掛著她的怪興趣所做的最高難度的機械動力飛行器模型,我太害怕那一個看起來已然瘋狂了的亂髮女屠夫。她是無心的,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一部恐怖片,因為那個女屠夫還幫我手淫到勃起射出精液後還邊舔手指邊剁我的陰莖時開心地唱起一首日本民謠般的兒歌,「迷路的盲目小鳥快回家,千萬別跟陌生人說話,我討厭你,因為我眼睛完全看不到!」她把我分屍然後把碎屍塊分別賣給好多來老巿場肉攤買菜的人回家做菜,還把內臟倒掉棄置到老市場尾最深的陰溝裡。女屠夫老是邊下刀邊對被剁但還是邊勃起的我說,你以為你躲得了嗎?後來我醒來才發現夢裡的那個把我當動物宰殺的女屠夫就是我姑婆。一如小時候,我老聽老家族的人指斥姑婆是妖女,人們無法阻止她,因為她要你死你就一定會死,一如所有故事的開始,所有人和獸在變身前彼此的懷疑和打量,或許,一如我也從來就沒有從獸變成人,一如或許我從小就沒遇過姑婆,那麼這個恐怖的夢,一如寶島大旅社這個恐怖的故事,或許就完全不會發生。

姑婆最後答應帶我去玩,因為我幫她燒掉她在老家裡所有老東西,彷彿她一生有過的回憶的那些書法極美的寫著日文漢字的信,太多舊書,華麗的老和服,還有好多老照片。

收拾到後來,有點傷心的姑婆最後嘆了一口氣地低聲問我,你真的要變成人嗎?像我一生這樣做嗎?她說,或許,太開心了也太傷心了地那麼古怪地悲慘,從動物變成人太苦了,我一直沒法子說我知道我是誰,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一生裡的老東西來提醒我。

一如我小時候常問姑婆,還老是吵著要一些怪東西,一隻沒有過的三頭猩猩,一臺自己會飛的車,一種會無故發光的玩具,一本失蹤太久到大家都以為從來沒存在過的家族老相簿。她常說,你讓我想起你父親,和更多你爺爺拍的小時候長壽街那老相簿裡的黑白照片。但是,如果你看到,那就表示你也可能會沒命,一如我這個神經病就可以隨時會沒命一樣。

後來,或許,姑婆說,所有的人都不免最後都會發現,叛變是沒有回頭路的,從獸變成人,從親人變成仇人,最慘的是所有的故事到了最後,終於還是會變成陌生人的,那是一種古老詛咒般的寓言,一個人回到老家,但已然完全不認識那老房子,甚至因此就擦身而過了。

那就是她,也可能就是我,或許變成了一個忘了家族的人,或許甚至變成一個忘了自己的人。

一如,寶島大旅社的建築圖都不只是施工用的,因為只要念對了咒語,圖就會發光或發熱地散發迷香,或許,那一種圖就還是一種符,甚至那建築,也不只是蓋給活人住的,因為裡頭終將發生了那麼多離奇的故事,反而像是要把人活埋起來的。

一如那裡頭所有故事都是要倒過來看,那寶島大旅社的施工圖或許就是一張更迂迴複雜的等待啟動的符咒,要想法子前前後後翻來倒去地讓裡頭時光像卷軸打開般地看,那平面圖一開始就不只是要立體化變成一個現世的旅館建築,而更像是一張封入吉凶修煉種種神佛的唐卡,要宇宙化成一個曼陀羅的壇城般如夢幻泡影的宇宙。

那種符一般的圖是那麼充滿奧義,裡頭畫的是一種從未揭露過的宇宙祕密圖籙,一如二十八星宿擇吉凶才能降世的神通投影圖,一如道士以敕字開始運氣凝神起乩之後才能下筆的鬼畫符,那種種亂畫看起來充滿缺陷但更像是無懈可擊的金剛不壞之身。

一如某種更倒行逆施的誖論修煉,不壞反而是就要會壞,因為,人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假的,所以要面對自己緩慢垮掉或腐爛的部分,才可以讓自己長大或讓自己參悟。

因為,人只是那麼脆弱地活著,金剛不壞一定是假的,人就像是一生修煉般地日夜晨昏地拜拜,還是不會堅強到不會壞,只是可能因此接近可能可以參悟到某種缺陷是如此充滿玄機的奧義。

一如姑婆曾提過她在日本曾經聽過有種藏教祕術,死前如果那高僧一生的修行是虔誠而高深,那麼可以閉關七天,念對了咒,坐對了古卷軸裡的壇城建築圖,那個高僧會漸漸地萎縮,到了最後一天他可以縮成七吋小人,幫他完成死亡密術的徒弟會進入那密室,再為那高僧誦經七天之後,可以用那張圖捲成一個弧度,將他極小的七吋人身慢慢地裝入一個西藏密教的寶瓶,他自己後來修煉成了還把那祕術用在建築裡。這樣,他就可以算是完成這一世的業,而才能開始去找下一世的活佛投胎。

因為,這種修煉是要去面對人世的缺陷與無常,因為所有的狀態都不免是「這個殺了那個」的過程及其下場,那麼地殘忍無情,要閉氣才能開始做法,要關掉一種才能打開另一種,因為身體是有缺陷,那才和邁入更完美的建築有關,一如一定要有什麼不見了,不說什麼很重要,有缺陷才是對,自然是需要什麼才能跟祂接連,那像是一個神殿的聖堂,像她當年在森山做的寶島大旅社和東京御苑臺灣閣的池底亭中所封印的,一定是需要符咒的,一如一個用古老陶片做的封神的暗箱,是要有符才打得開,但是打開之後也要有符才關得起來。

或許,這個世界的缺陷太真了,但是我們在找尋的卻不是真的,更困難,不是找真的,而只是在找可能做什麼,還可能做什麼,還可能如何不斷修改,做更大更好或做更不清楚更好。

一如姑婆所說,晚年的她,肉身的缺陷越來越清楚了,一如睡魔找上了夢神的侵蝕與偷襲,在她那麼老以後,後來出的事太大,身體支撐不了就越來越不行了,甚至,不是老化,而更就像是一種潮解,某種從更繁複的物理變化走向化學變化般地潮解,在長壽街的老病院躺了一段時間,已然搬回到長壽街的老家,本來有點好轉,但是老沒法子見光,只能躺在昏暗的房間死角,後來就慢慢地全身枯瘦下去,萎縮越來越嚴重,一開始是受傷而動作遲緩,後來雙腿無肉也無力到不能走路,連下體都完全不能移動,又過了一陣子,她習慣了偶爾坐上輪椅在房間裡繞著那張桌底有魚缸養人面魚的那張古董桌繞圈子,更後來那種癱瘓更爬上了上身,肩膀沒法子舉到手肘手腕沒法子提,甚至,最後在某一天醒來時發現所有的四肢都慢慢地僵硬發涼到沒法子動了。

那種極度緩慢地失去自己的過程是極為殘忍的,她全身癱瘓到全身完全不能動,只有頭還可以輕微而幅度極小地晃動,但是更後來連頸部也不能動,而只能低度地說話和進食。

那時候的眼睛本來還看得到,但是還有一層層的霧狀膜遮蔽,像是後來的白內障,還不至於全盲,但是她天生眼球有問題又太深度近視的,然後拖了更久,問題越來越嚴重,後來就完全看不到了,一如全身的慢慢不能動,動手術就算要忍受極度的痛也不一定會好。更後來她就放棄了,她說人都那麼老了,因為全身也不能動,所以也不想再看到什麼了!

更後來我就每天看著瞳孔不斷放大但是越來越看不見的她,每天說故事給我聽,甚至,最後,連話也不能講了。
就在她完全不能說話的前一晚半夜,我正在長壽街老房子她那百獸老古董床上陪著她,但在我太過疲憊不堪的撱藕之中,昏暗而死寂的房裡,突然聽到了奇怪的笑聲,那時候,姑婆變了聲,變成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卻在病房裡大聲說起她的願望,我在三歲的生日堅持一定要辦一個盛大的派對,一定要請所有人來我未來要蓋出來的寶島大旅社跳舞,她甚至要穿全身刺繡金蛇的紫色的和服來出場,而且來賓都要是名人,所有日本總督府衣冠楚楚的精明又好色的長官少佐們,潛伏在人群中找門路的說著濃重廣東腔的西裝有點皺的孫中山,甚至連化裝成登徒子的還是年少輕狂太子的明治天皇也帶著幾個武士服隨扈溜進大廳了,還有那幾個穿著破舊唐裝打綁腿的廖添丁和他的兄弟們也在那裡打量想鬧事,但是我勸他給我一點面子別亂來,而且我叫了我那些當年美若天仙的穿和服的姊妹們來當他們的情人。

一如所有的客人外,我也要帶自己的日本建築師老情人森山,還有我那還沒有妻子的弟弟,你祖父,我也會幫他找一個女人,她會生下你父親和七個兄弟姊妹,然後在長壽街生出來你們這整個短命而充滿缺陷的家族。

寶島大旅社到底是什麼?是一塊塊那個時代倖存者的碎片所重新拼拼湊湊出來的馬賽克建築拼圖,或是一場場那個破敗的大家族的殘餘者種種殘念般的夢中的逼真現場。或許,那個家族或那個時代都完全消失了,所以必須被描述成倖存者或殘餘者的殘念般的早已完全刻意失憶或刻意洗腦的清除狀態。

因為,在這個老旅社裡,種種被不斷提起的過去及其膾炙人口的過去感,或是更認真的涉入歷史性和集體記憶的更像陰謀或祕而不宣的祕辛也都已然完全消失。一如在過去這個老旅社仍然殘存的地方竟然動工了,因為種種差錯的動機而重新打理整修的更古怪工事,竟然使得這棟古建築得以用某種更差錯的風貌完全被移轉或插枝地變形般地長出來,就出現到所謂的現在,就像那幻覺般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所謂的建築。

一如那一個夢,有一晚夢見,我家要搬了,我做過好多次這種要搬去某陌生的新家或工地的夢,搬去一個在高樓中一層的新房子,極大,上百坪,但尚未完全完工,我和姊上樓去看屋內的裝潢狀況,走到半路,我卻想去上小號,姊說,可以借工地廁所,帶我往上一樓先去,她好像對路和走法都很熟,於是,我就跟著走了上去,之後,繞過很多鷹架和管線,轉了幾轉,走了好久,但,還算順利,雖然一路上都有積水,仍有模板鋪地可走過,看到有些工人在工作或吃東西,卻沒人留意到我們出入,奇怪的是,再走一段路,竟然,在許許多多未完工的混凝土牆壁和樓板之間,我竟看到一棵極大的像神木那麼大的茄苳樹,樹幹粗大,樹身直徑超過兩公尺多,很多枝莖蔓延,而且長滿樹瘤,樹皮雖斑駁,根盤更大茂密根部大半裸露出樓板。

我覺得極為不可思議,那樹太大,而這樓太高,我站在那裡看了好久,還是不像真的。甚至,因為這種景象,它使這大樓看起來雖然還沒蓋好,就已經像是廢墟。有種像吳哥窟般的既人工又野生、既壞毀又重生的詩意。

姊跟我說,樓下我們家在這大樹的樹根盤結處有一玻璃屋可看到它繼續向下長。仔細端詳,其實那樹好老好美。雖然這株樹一定已超過百年,但仍非常地高,甚至看不出它穿過幾層樓。雖然看起來是有遭到災禍傷害而傾倒過,但已被加以填入高約數公尺的土石,在四周堆累巨石,來鞏固它巨大的根莖,而且,由於時間太久,有多種爬藤、長葉蕨、山蘇之類又陰又濕的植物糾纏地攀生於其上,甚至又在有些半枯半爛的莖身上長出更青翠的新枝和嫩葉,而且,在這些混生的異類枝葉的蔓延開展中,竟然還有鳥雀昆蟲在此地築巢盤旋,有的吱喳,有的嗡鳴,用某種低音頻率飛行著,飛進飛出如入無人之境,好美。一如花開到荼蘼式地繁盛華麗。

或許,就因為如此,這巨大的老樹在這半廢墟半工地的混凝土大樓中從祂自己身上長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生態,好怪異地熱鬧太妖氣,像「樹神」那般擁有某種有靈性的又莊嚴又陰森、又可親又可怕。後來,繞過這棵樹往回走,工人們完全沒發現我和姊的進出,他們甚至沒注意到這神木,好奇怪,我們下了樓,進家裡,一看,真的有那斑駁的樹根長下來了,而且還很誇張地龐大,甚至從玻璃牆長出去,長滿到一整間客廳和餐廳,極妖幻地華麗。之前我完全沒有參與這房子的事,甚至到那時才知道有那房子,但夢中那還是小孩的我並沒有沒被告知的遺憾或情緒,反而有點高興。我姊招呼著我,還有一些親戚,大家坐在餐廳吧台上,喝下午茶,開心地說話敘舊。看向那棵神木,在玻璃溫牆裡像溫室又像實驗室,但極美,它有一截巨大的根莖叢甚至長到沙發旁和電視上頭,極像園林中稀奇植栽及石景,但也像沉寂的古生物或有法力的妖獸,不經意地淺淺呼吸,沒有表情,也沒有動,張望在身旁的我們。

我靠近一點……去仔細打量,祂好像在對著我們說話,但我聽不到。

另一個夢的時間更早也可能更晚,那是回老家前所住進的一個長壽街末端的老旅館,就在一個秋初還悶熱得有點悶悶不樂的黃昏末端,出奇疲於奔命後疲憊不堪的我剛落腳到這個老木門口,不知為何,我竟然是穿全身父親留給我的不合身西裝在老舊的櫃檯跟一個說日語台語混合親切口吻的老內將客氣地說我check in,老內將跟要刷卡的我說,你媽媽交代櫃檯已然付過,我有點納悶,才在那裡想著到底怎麼回事,母親已然去世那麼久了。但是,就聽到入口大廳有幾個老人坐在那裡在聽一個人現場彈鋼琴即興演奏某首日本兒歌改編的曲子,大廳旁的長牆上有整牆的黑白老照片,裱框著許許多多的這棟老建築的過去寫真,當年極為華麗盛大的落成慶典,日本太子蒞臨過的風光,八七水災淹沒大半樓層的災情,第二次世界大戰大空襲的燒夷彈炸垮的塔樓廢墟,後來數十年就完完全全地廢置而荒煙蔓草到甚至榕樹根都從地面馬賽克長出,枝葉繁茂到戳破玻璃花窗……。後來,我也就坐下來在那沙龍的老沙發上發呆了好一會兒,彷彿邊聽音樂邊看著這個滄海桑田的旅館所歷經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奇幻的故事。

後來,過了好一陣子,我被帶進到了旅館房間的和室裡,那房間還有另外兩個堂兄弟或遠房親戚的親人,我們正在敘舊,說到很多同輩的小孩已然陸陸續續考上大學,說到長壽街這幾年的演變越來越激烈而離譜,最後還談起一個剛死去的老家族裡小時候看著我們長大的長輩的墳墓蓋得出奇奢侈地華麗。

那時候,不知為何卻突然有人敲門,竟然出現了一隻扮演著火雞或鴕鳥的全身誇張可愛戲服扮相的人進來找我,叫我猜猜她是誰,我說我認不出來,和她一起來的人暗示說她是我情人,但是,我說我沒有情人啊!那個人只是客氣地緩緩鞠了一下躬道歉,但是看得出來她是哭著離開的。我有點意外地吃驚也有點抱怨為什麼在我們正難過著的時候還會有人會如此胡鬧,但是,他們用眼神叫我小心,那在哭的情人可能還躲在牆旁門邊還沒走。

後來,我去拉旅館房間入口那斑斑駁駁的破舊紙門,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離開了,但是,卻在拉老木把手時不小心戳破了紙門的糊了很久很薄弱的和紙。那時候的我很內疚,但是一拉紙洞卻又破更多,也拉不太動,天色變得昏天暗地了起來,彷彿有些什麼被喚回……

那時候,我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裡就是那老舊失修多年最近又勉勉強強地用其殘留廢墟的房間重新局部開張的寶島大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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