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大旅社(上+下)
〈序〉降靈會 /陳雪

看了一輩子的電影,卻從來沒離開過電影院。如今那電影院倒掉了,一如我那敗掉了的家……我也才開始切身式地切入我人生真正的要害。我的小時候的線索再怎麼用力地找,也還沒足以完成這個家的故事的血肉。因為……那畢竟只是引信。甚至,一如,祭品拜光,天葬場屍骨都切得更碎讓兀鷹吃得更乾淨……

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們這群小說家朋友的酒吧夜談話題總圍繞著「父親」,圍繞著家族祕密,那像是吹熄蠟燭前最後光影搖晃的醉夜時刻,有人咒語般低訴著生命裡某一段「納悶」的時光,以像是傾訴祕密,又像是提出疑惑般的聲調低語著,「我的父親如何如何」,某一段遺落的「傷害」或「困惑」的時刻,凝固在意識底層直到這些如層層剝洋蔥的說故事之夜,杯中的酒精或咖啡已經喝完,腦子都被故事餵得飽足酣暢,顏忠賢以一貫低沉的嗓音說著:「我們家族在彰化是做布的,以前學生制服的太子龍有沒有,就是我們做的……家族事業很龐大,我父親開了一家戲院……我們親戚開了一家『寶島大旅社』……」
那是二○○八年。

這些年他一直在寫,難以想像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顏忠賢是靠著iPad與iPhone點點滴滴完成的。一般人拿來玩臉書,傳Line,自拍打卡哈拉交友的智慧型手機與平板電腦,卻成為他完成古老工匠技藝的修煉場,他真的以手指在手機的觸控螢幕上一有空就寫筆記,待有更完整時間時,在平板電腦上大塊大塊剪貼,修改,進行結構的整理,幾千個檔案如磚石瓦片一塊塊建構他的《寶島大旅社》。

在我們最初相識時,他總是用紙筆寫筆記,寫日記,會用相機拍下筆記本的內容以電子郵件傳給我們,非常不可思議的照片,一張一張都是草稿,他的信寫來也特別長,詩一樣的文字,都是文章等級的內容。那時他的小說完稿得先請打字行幫忙整理稿子,再列印出來細修,既不是完全靠手稿寫作,也非我這種很早就開始用電腦寫作的人,我在本文開頭即點明他的書寫方式之進程,是因為對我而言,工具與形式都是改變顏忠賢的小說結構與內容的重要關鍵。

他的小說是龐大又傾頹的現代建築,是在遼闊的廢墟建構起來的「裝置藝術」,是有著最先進外殼卻又裝備著千年幽靈的「夢中之夢」。

他總是在寫,我可以想像,也親眼見識過,他幾乎無時無刻,無分場所(等公車,計程車上,電影院裡,剛拔罐完,瑜伽教室結束倒立出門,百貨公司美食街,咖啡館,二十四小時泡沫紅茶,無所不在的,無處不書寫),他醒來就寫,一有空就寫,這些點滴細碎的書寫曠日廢時,甚至已經滲透進他的夢境,寶島大旅社啟動的另一個「駭人書寫」是在夢境裡推演的,小說家的自動書寫,強迫書寫,進入下意識的夢境裡,使他大量作夢,我猜想,起初是為記錄下夢的內容,而夢境卻改變了小說,也改變了家族史,那些已經逝去,已然傾頹,已經消失的親人、建築、事業,那些「亡魂」、「冤親債主」,那些念茲在茲卻無從對證的「當時」,在他用強大的小說意志改造過的心靈攝像中,產生了「恐怖的力量」─夢。夢成為除了虛構文字以外另一層虛構的方式,他在夢裡追尋,追問,與死者對話,與亡靈共舞,他夢了再夢,將夢境翻譯成小說語言時,夢又改變了現實,每一層的推進都更進逼到這個家族隱密不為人知,無法證實的祕密核心。

大多數的小說家「寫夢」,而顏忠賢卻是用夢來寫小說,我不確知那要經過什麼樣繁複的手續,或者練習,要使自己處在怎樣的狀態裡,才能一直大量地作夢,越進入書寫《寶島大旅社》的後期,小說裡盤根錯節的夢境,對夢境鉅細靡遺的描述,盤據了整個小說的肌理,那非常近似一種起乩,或「降靈術」,顏忠賢讓自己像波赫士短篇小說〈環墟〉那個作夢者,齋戒沐浴,全心全意,像要誕生一個孩子那樣去夢,更有甚者,他將生命大多數時光與夢置換,醒著的時光裡,他旅行,教書,練瑜伽,到處去看病,而做著這些事的同時,他無時無刻不在記錄著他那關於家族的「夢」,就像我們寫長篇小說時那樣,只是我們靠的是虛構,而他則是「造夢」。

關於夢境的描述吞吃了想像中應該存在的「家族史」,因為夢的結構使得這部描述百年家族的小說,充滿了瘋狂、難以控制、層層疊疊、彎曲迴繞的夢之迷宮,彷彿他越是努力想要告訴我們這個家族發生了什麼事,小說的路徑就會更加迂迴地進入「與現實相抗的夢境」,好像他努力挖掘的不是已經發生的「家族歷史」,而是可以改變的「家族命運」,真實藏身於層層疊疊的夢境裡,呼之欲出,卻又不得說破,顏忠賢羅列、或架設一座巨大的迷宮,為的不是找出「我為什麼變成這樣子」的真相,而是要讓自己永遠停留在「我們都已經變成這樣子了」的噩夢裡。

用荒誕的噩夢來對抗真實的荒謬,用比可以想像得還要虛幻的恐怖,來對抗已經是既成事實的恐怖,「我是這樣的存在」,「那是一個如此的家族」,曾經輝煌的,燦爛的,未來,全都提早凋萎成一個搖搖欲墜的廢墟,如夢幻泡影,一戳即破。

然而寫作是更大的虛妄,必須用更繁複厚實的文字築起長城,排列出陣行,讓他日日夜夜隨時可以進入,可以隨身攜帶,可以隨時改寫。小說或人生亦然。

閱讀《寶島大旅社》的過程猶如參加一場連續七天七夜的降靈會,是那種一旦進入會使你猶如「中魔」般染上他的文字腔調,會使你頻頻作夢,甚至可能噩夢連連地夢出你這生最瑰麗多彩,也最魔幻怪誕的夢,甚或者你無法分清這是你的夢,或者你只是進入了「顏忠賢的夢」,你無法分辨這是生者之言,或是死者之聲,他的小說擺出的陣是你可能進入不了,但一旦進入也難以脫逃的。

在閱讀寶島,或寶島誕生之前,作為顏忠賢的好友與寫作同輩的我,對於他此前的創作,無論是小說,或他的各種最前衛的裝置藝術,印象總是有揮之不去的「鬼影幢幢」,總像是刻意要「召喚」、「勾引」、「沾染」邪靈,總是瀰漫死亡與陰間氣息,我一直納悶他這種與「死者糾纏」的美學所從何來,直到《寶島大旅社》的轟然問世。直到我進入了他的「陣式」。

為何這般「自暴自棄」、「跟自己過不去」甚至「找事」地哪有問題偏往哪處去,總是在跟危險挑釁,總是與禁忌共舞,穿得像個彩衣僧侶,活得像個魔術師,顏忠賢是我所見過的人最不忌諱,甚至刻意召喚所謂的「出事」、「卡到」、「壞掉了」等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森」、「黑暗」、「古怪」,但在這些看似陰暗,怪異,恐怖,逆倫的外殼下,他又是我見過青壯年一輩禮數最周到,待人最溫柔的,他甚至是拘謹地,某種必須要用力衝撞才能撞破的「教養」、「人格養成」早在他童年時或許已經建立,這些也都是我在他蓋寶島大旅社的過程裡發現的。

從下筆至今,四、五年過去,顏忠賢真的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了。八十萬字的長篇,是他做過最大型的「裝置藝術」。

但我總覺得其實更早,早在他以老天使的姿態,以紐約MOMA美術館駐館藝術家、耶路撒冷駐市藝術家的身分,以他的軟建築,明信片,廢墟畫老虎,海邊燒王船,勾毛線大展覽,他的作品一直瀰漫著未來感,帶著宇宙觀,像失去動力的人造衛星,像被外星人遺棄的高科技建物,其驅動程式卻時常是有某種「最古老的」記憶與技藝,我想,他早早就在為了建造寶島大旅社而做準備了,那些貌似瀆神、不信邪,或是「問邪」的舉動,有著最哀傷與動人的企圖,如一次西藏之旅他與朋友刻意長途跋涉去尋找一處天葬場,那種越深入越毛卻害怕就越走進的旅行方式,正如他的生活(或其實沒有生活,人生已經被作品盤根錯節地占據),華麗而充滿自找的麻煩,孤寂卻又非如此不可的擁擠,這些「壞掉人生」,我本以為顏忠賢會以一本大長篇從曾曾祖問起:「我們這個家族是怎麼了?」使我們成為這樣子的核心災難是什麼?但最後他並不是觀落陰把整個故事說出來,而是讓這個家族故事以一層跌進一層的夢,用瘋狂,賦格,變奏,使之從過去被移植到現在,甚至是未來,一次一次地「再生」,讓這些老人們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初,在「生命崩壞之前」,以一千零一夜的夢,繼續活著。

《寶島大旅社》寫的不是救贖,亦不是再現,他創造了一個因為虛幻而再也不會消失的建物,讓那些鬼魂無法離開,災難雖然沒有停止,幸福卻可能再來,他曾執拗逃開,卻又時時企圖使之團聚的親族,降靈會裡,那些已經成為亡靈的,以及背負著遺憾之痛苦的生者,在還會一直進行下去的夢中,生者不滅,死者永生,他們終於聚集在一起了。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