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大旅社(上+下)
〈序〉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 /駱以軍

離開長壽街的我後來的一生好像是沒有未來的,一如我也沒有家而只有旅館的命,
被老家族放逐之後就注定只能飄泊在這種永遠羅漢腳式絕子絕孫的身世裡,從一個
爛旅館換到另一個更爛的旅館地活下去。從過去回到更過去,而未來始終沒有來。
 ——〈寶島部。尾篇。清明。〉

我想最有耐性的讀者,也很難不被這龐大小說的洪荒漫漶、幻夢亂竄的維度擊垮─如比太陽系大一萬倍的古老星系瞬脹又塌縮的,整團灰塵雲,閃爆後向無垠黑幕噴散而去的粒子幽靈,一種妖魔之子不僅要陳述「我這一族瑰怖駭麗的死亡史詩」,而是要演繹「死亡」這件事在文字佈展這件事的吞噬性與黑洞意象。每一串字鍊如此充滿顏色、強光暗影、腥臭芬芳,在書頁噴吐而出時,又形成一條往昔之街、古老廳堂、家族老人不同面孔陳說自己古怪悲慘滑稽身世的嘴角特寫……。但又在下一個敘事團塊,下一個妖怪夢境,夢境中再開啟的另一個夢中夢,或敘事者轉述另一個不在場角色之身世時,這不在場人物又轉述了另一個無關之人的大段獨白……這一切從故事核心不斷翻湧、不斷暴脹而出撐破並吞食原本故事母胎之子宮的「妖怪孩子」(或某種編印永劫回歸之基因密碼之,故事的病毒?)像一場超乎想像的時空規模的,「不存在裝置藝術」。

他想把我們正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佈置成一個巨大的「鬼故事」?

一個在疲憊、色慾淌流、刻舟求劍的城市街道漫遊記憶,電影情節轉述,像布魯諾•舒茲〈肉桂色鋪子〉裡那些燈泡暗影下蠟白臉孔老掌櫃們龐大話術回憶的舊昔歷史碎骸……在這小說家偏執又繁華簇放的手指撥轉的,一個魔術方塊。像卡爾維諾《命運交織的旅館》那由一副塔羅牌任意搓洗、疊蓋、亂陣……而形成的故事網羅故事迷陣,對小說家言,不同時代(中世紀、文藝復興、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小說話語,決定了這些牌陣的複雜輪廓、維度,甚至立體離開一個平面的幻覺,「故事」(在二十一世紀的此刻,百感交集要鋪展開的,「關於寶島」的一個夢裡尋夢,百年孤寂,在父輩幻想啟程往繁華文明意義上,牛奶與蜂蜜之迦南地,而終破滅,成為鬼域的故事)的暴脹、灑豆成兵、漫天仙佛羅剎,夢境互相吞食,掘祖墳拾骨卻幻變成滿臉淫慾的日本美少女,或尤里西斯的隻身大冒險卻走著走著走進北野武的公路電影景框裡了。這個《寶島大旅社》的故事,大到、漫漫無盡頭到,像杜子春的一生(很多人的很多生)那樣過完了,所有的恐怖、親人惡死、被遺棄、所有的痛都被硬撐開眼皮經驗過了,最終只是爐塌丹毀,胸腔像破洞風琴張動嘴巴,不為了號哭、吁嘆、古典悲劇的恐怖與哀憫,而是為了「如何」,如何全面啟動的說這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部小說家的願力想將一切顛倒夢想、一切有情無情同圓種智、一切劫毀與生滅全吞納其中的故事「大爆炸」。那是意圖將「寶島」帶進二十一世紀世界景觀的「摩訶婆羅多」化的說故事欲力,那樣大的時空圖景,那樣天河撩亂的家族怪物詩篇,那樣嘈嘈繁錯的怨念耳語,那像宮崎駿《風之谷》裡的超級巨怪機器人,巍然站起,同時各部位崩塌著、融化著,但同時又筋肉骨架繼續在這毀滅煙塵中恐怖的增長著。

那恰像是台灣,這個島國的,「現代文明繁華夢」的一個隱喻。

這或許是個祕密:作為同代人,然我是所謂「一九四九年集體大遷移至台灣所謂外省人」之第二代;作為遷移者的兒子,「遷移」的故事就是父親他一個人的故事。「多桑的客廳」(楊澤在為石黑一雄《浮世畫家》一書之序文所說)─作為童濛渾沌將來要開展爆炸成對整個人世之體驗的,最初模型(教養或傷害的黑盒子),我在慢慢成人的過程,難免遇到像顏忠賢這樣的「有身世的本省哥們」:而欣羨而嫉妒。

譬如說:顏的父親,是台灣當年「太子龍企業」的家族老大(也就是說,我那個年代全台灣的小學生中學生,都是穿他們家作的制服衣褲),他家當年在彰化市中心有一家獨棟戲院,有一間「寶島大旅社」。這絕對可以寫一個「台灣布商在台中彰化地區興衰史」的專書,或他們的「文明小史」:日劇時期或國民政府時期,他們殷厚的實力(如他在〈長壽街〉一章所描寫),第二代男的栽培成醫生或建築師,女的或赴歐洲學音樂或赴日本學家政,儲備當醫生娘。這樣的家族網絡,追時髦玩車(或重機車)養狗、養鳥,玩房子,聽古典樂,收集真品武士刀,讀日本書吸收科學新知或玩女人;女人家則將家清一色佈置成「委托行」淘貨的日式洋裝、皮包、盥洗劑、電器。這後面的政商風暴和前景浮世繪般的「栩栩如生」的「文明夢」,一種從小活在比王複雜十倍百倍的家族人際結構裡,拜祖先牌位,喪葬的習俗,甚至顏從小學就像日本小學生會到大街最大的文具店,著迷觀看某支他想收藏的西華或派克牌鋼筆(在我可能還偷爸媽錢到永和柑仔店買蘆筍汁或五角抽那些垃圾塑膠玩具的同齡時光)。那是一個台灣布商的《百年孤寂》或《天香》的大故事資產。像建立在台灣彰化版本的《陶庵夢憶》,充滿物質史的可以追問老輩人的《追憶逝水年華》。他不像陳雪的夜市擺攤場景仔瘋狂愛戀的窮困少女時光;也不像胡淑雯的「泊車老爸」因此成為城市混跡但直面畸零人、瘋子、妓女、變性人、性成癮症女孩、嗑藥少年的一個憎恨「不義政權」的「女兒」。或童偉格的死靈魂充滿,父無法言說的枯荒北海岸。

顏忠賢的父親,在「多桑的客廳」,給予這個孩子的「電影排場」,是一個對島外「更現代、更文明」國度(日本、美國、歐洲)豔異且朝上想學習、進入、變成大江所謂的「新人類」。

當然在這個故事裡,如所有的「後來」(《紅樓夢》後四十回,顏本人真正的身世遭遇,或整個八○年代泡沫化後至今的台灣)那一切都像最恐怖驚悚的噩夢,一瞬間被吸進某個暗翳突梯像開玩笑的荒誕漏水孔,一瞬間樓塌了,眼前繁華蒸發消失了,家破人亡了。它變成一部「非要動員像好萊塢製作那樣規格,大批專業人員,不可能製造出這等效果」的,鬼電影。

《寶島大旅社》作為一個關於「建構」的巨觀,似乎必須放在一宇宙空間維度,才得任其四面八方爆脹,即被「我」像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最後一章〈繁〉,所舉例:譬如福婁拜晚年最後一部想容納「全部知識」的瘋狂「圖書館抄寫員小說」:《鮑華與貝庫歇》,不斷繁殖,如地毯線織,層層錯縫的一個,駭異的「家族史詛咒的言說」─是的,到後來作為讀者,你未必有辦法像閱讀《百年孤寂》這樣的「邦迪亞家族樹枝串的死亡百科全書」;那樣建立一個「家族史幻覺」(或如《紅樓夢》)─但你會被那「宛若家族史的言說」:低迴、追憶、亂倫的暗影、孩童視角一知半解不確定曾見到的「家族裡說的祕密」,毀滅的遺傳、《基度山恩仇記》式的那個與生殖、與祖先、與典型大家族各房親屬鏈糾葛的仇讎、勢利、耳語八卦、屈辱……所有這一切聲音與憤怒、哭泣與耳語,像無數的太空垃圾,或闖入某一水域數十萬隻足以致命的透明毒水母包圍─一種「家族史故事言說」的「癌」景觀,如果用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癌」,因為突變而基因序列被竄改,使編碼的蛋白質產生畸變。《寶島大旅社》的「家族史故事」,似乎是一種關於這樣的「長恨歌」的刻意突變,腫瘤化、怪物化(像我們那個年代的科幻經典《異形》系列),它變成一種「預期來聽某一個家族故事者,空出來的聽故事房間」被那竄長、暴脹、失控的「神燈巨人」般,或如「地獄變」那壓擠在一起掙扎扭動的各種哀愁怨悔的祖輩鬼魂的核分裂颶風烈焰給撐爆炸碎。

我自己閱讀時,至少第一瞬腦海就調度幾本不同的長篇:
1.魯西迪的《摩爾人最後的嘆息》
2.奧爾嘉•朵卡萩的《收集夢的剪貼簿》
3.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
4.薩拉馬戈的《修道院紀事》

這是幾種完全不同的長篇小說建築形式。有藤蔓根莖狀的家族史故事幻術;有將夢境筆記小說化然逼近某一離散(或創傷)民族潛意識與民間神話的祕密下水道靈魂髒汙之濾鬚;有以舊昔之物,作為一種「偽時光擺設」,巴洛克式地所有傷逝蜿蛻之物,作為一種班雅明「過去之街櫥窗景觀」的藻井曼陀羅佈陣;另有真正硬底子,知識考古學重現某一歷史時期(中世紀,或十八世紀,或如顏這書中蓋寶島大旅社的日據時期台灣),帝國文明妄夢,在小說中「真正蓋一座夢幻建築」的當時建築學的「專家話語」;知識考掘學;泉漳不同頂尖師傅的風格揉雜或傳說禁忌;或日本帝國的天才建築師在這「國境之南」實驗夢幻中的「瞻仰歐洲」的脫亞入歐的「建築史博物館實驗室」。

這部分我作為讀者,確實被他那卡卡西老師式的「萬花筒寫輪眼」的「建築師瘋狂之夢」─一座台灣二十世紀心靈史的巴別塔通天塔,從各處輔臂、塔樓、肋拱、鑲嵌影玻璃花窗、柱頭,無一處細節不下了這種「寫輪眼咒術」,一種奇異的「瞳孔收束」(因為要專注的這個家族的崩壞和哀慟太巨大了)同時又擴散(因為說故事的這個聲音漫灑出太紛繁絢麗的,「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片」,一種孤獨個體和這幅畫面中其他所有同時旋轉、墜落的葉片,之間的「命運交織」:獨語、旁白、夢境、一個空間的繁殖─不論是旅館裡的一台電視中正播出A片的劇場素描;一條班雅明式街景的佈置;日本的寺院庭園或色情秀場的明暗、濃淡、光陰、過度飽滿或初意枯荒的視覺強迫症;身世的纏藤淹漫;神鬼邊境的幽森漫遊;對一場性愛進入微物之神、感官如科幻太空艙儀表板閃爍潦亂……);因之顏展示的敘事肌肉,是充滿這種「水電工暴力」,他同時從卷軸中魔術般無止境展出那他正構蓋著的鋼骨、水泥、牆磚、玻璃、電線水管、大理石地磚……然同時用巨鎚在砸碎這個「也許就差一點點就蓋好的」,骷髏檀城,或數百隻墮落天使的擠壓肉浮屠、像芥川小說中那個畫師只差將自己最後一個寫真繪入的百鬼圖〈地獄變〉。他砸碎它,或一邊在搭蓋時一邊就悲傷的讓它炸裂。像那一幕最森冷恐怖的,這群失父失母的孤兒們,信了基督教,於是如夢遊般請了人按教會儀式,來到家中神廳,拆除砸毀那些一支一支木籤一個一個祖先名字依次進駐的神主牌,那一刻,這一支族人的命運,在這樣建築「我父祖們已在說不出為什麼的陰鬱、怪物中死光光,留下一座『寶島大旅社』、一座昔日電影院」的強大意志;和用巨鎚敲毀「這座故事的鬼魂不該只是被禁錮在顏麗子和森山,依『日月龍蛇鍾地理』,依森山(日本人)那折衷樣式與現代主義的『他人的夢境棲所』、神明廳、舊花園、裝了『現代』機械又科學的鐘、那些層層纍聚的,失落的文明夢」的瘋狂力量─這樣互扭、悖倫、衝擊、建與拆、懷念與怨恨、古老的招魂與現在所在的(更大的「繁華夢」中百鬼夜行)對兩列火車的對撞……到達暴力的最高潮。

關於所謂卡卡西老師的〈萬花筒寫輪眼〉,舉例隨證之。譬如在「旅館部」裡,這個「我」的視覺,同時網羅至少幾個元素:
1.那個篇章裡作為像科幻片場景的性愛閉室劇場的某一間現代旅館(或汽車旅館)像遊樂園般的佈置、設計。
2.那次的男主角和那個像「鶴妻」(其實是不倫敗德的「人妻」)的A片式昆蟲學式照相寫實技法的性愛奇觀。
3.這段「寄宿於旅館」的時光(或女主角離去後)男主角作的鬼魅怪異之夢。
4.如蒙太奇跳閃在以上不同聲軌之敘事元素之間的,男女主角像《雅克和他的主人》那樣漫無主題的漫聊:童年的傷害、吸毒的經驗、某一次異國旅行的安哲羅普洛斯影片風格的孤寂運鏡回憶,或是因年齡差而這其實還是年輕女孩的「人妻」說起她的青春玩伴那朝生暮死蜉蝣聚落般的、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裡,米亞的後四、五代的新小妖人種的城市人類學式生命輕悲歌。
5.穿插在前四種元素之間的,恰好這旅館房間內那台電視,隨意按鍵跳選不同頻道的某部好萊塢電影或影集(譬如《超異能英雄》、《怪醫豪斯》、《CSI》)或中國大陸電影(譬如《七劍》)。像故障播放器,以一種白痴式記錄片方式紀錄那斬頭去尾的電影情節或時空規則因這樣亂跳而變得時光重瞳、紊亂的一個「當代」。
6.這一章節這間隨機選擇之旅館,周邊的台北街區之地誌學、街道興衰史,或「我」的不同時期城市的記憶沉積化石,而到了「寶島部」,則是像卷軸畫,慢慢工筆素描一個「彰化」、「大佛」、「長壽街」、「曾發生的大水」、「布商興衰史」……

這部分,或是要處理一藤蔓盤錯、樹枝狀家族史故事必然要像照相館;或像一條「另一張清代─日據─國民政府不同時期繪製的地圖」而從祖先之鬼魂中重建的「栩栩如生」的昔日之街─馬奎斯的「馬康多」;《陶庵夢憶》;〈清明上河圖〉;最後,由這些姑婆、姑姑們、死去的父親、母親、姊姊、家庭其他的親戚們的「從不斷累聚之陰影向下望」,像馬賽克小瓷磚拼貼的各人的亂倫、背德、負棄、被詛咒的中邪、惡死、怪病或由盛而驟衰,一小片一小片拼組成一座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它其實是艾可的《昨日之島》的魔術,透過一種錯誤的執念,以透鏡折射出一塊時光中或許不曾在的「被隱蔽的存在」,一種敘事的魔術從夢中塌毀之泥爛廢墟裡,硬生生蓋起的「倒影鏡城」,說話的全是鬼,但說話的同時將家族史的金字塔(「人肉浮屠」)全疊塔在這家族最後一個子孫(「我」)身上。像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一種鬼之哀歌的巴洛克、壇城、唐卡、亂針刺繡。

至於小說家如何「惡童」那樣將「祖先之歌」變成鬼故事的幻術,也是摺藏暗佈。譬如:在老去的姑姑家,曾經豪奢繁華而如今像鬼宅的時間之屋裡,某個媳婦中魔般瘋狂瞎拚的奢侈名牌:那些GUCCI、LV、香奈兒、昂貴的洋裝、絲質湘繡襯衫、手工緹花長裙、別著蕾絲羽毛的各種淑女圓帽……堆在那死角,「嚴重發霉到鱷魚皮或小羊皮手袋,已然歪歪扭扭地皺如乾菜而塞滿擁擠得不像話的衣裳」……「快轉的成住壞空快轉的人世盛衰的令人難料的極其荒謬」……

譬如:家族所有的人都瘋了,都有難以言喻的罪(曾把神佛吃掉了?),又譬如說,在「寶島部」尾篇〈清明〉裡,夢中一家人一起掃完祖墳回來,「女人們去燒點線香,安放一大堆蒼蠅在拜的時候圍繞來一起吃的牲禮供品,小孩們去壓又黃又紅的一疊疊成行成列的粗糙冥紙墓紙,男人們開始砍雜草甚至長出的樹根樹頭,拜祖先也拜后土,」而後便是在老家天井中吃潤餅:「太多瓷盤中近數十樣的各色講究的顏色鮮豔繁複的菜色:高麗菜、胡蘿蔔、豆芽菜、荷蘭豆、韭菜、芹菜、香菜、青蔥、小蔥、皇帝豆、滸苔、豆乾絲、肉絲、蝦仁、香菇、蛋絲、扁魚酥,還有我從小就最愛的菜市場老店的花生粉」,這時,這個我,突然陷入:

「小時候我都拿捏不住包餅的竅門,要不包太大把餅皮撐破了要不包太小就沒有豐盛的感覺,怎麼包都包不好的沮喪。」

過多繁華眩目的細節,或因「我」,這個家族最後一個回憶者「不會包」,可能歪扭、爆破、塌癟的恐懼,那成為這個巨大「鬼故事」像絲襪裂縫冰涼竄上的「惘惘的威脅」,災疫震搖、尖叫的在夢中不知自己已死的父系母系先祖鬼魂們,被甩出破裂的祖屋,我這時卻正拿著老式相機替這一切塌毀之家族鬼魂們拍大合照。
然後是唐卡佩古畫中鬼王對阿難臨死前的恐嚇,那些「成群半枯骨半腐肉的餓鬼團團圍住了阿難和佛陀」;然後是一部叫《1408》的鬼電影,牆的裂縫滲血出來了,直看大有人從每一個陽台跳下去,這人被自己失愛的往日憾悔所崇纏,最後問:

「那旅館到底想要我的什麼?」

即使在這一章趨近尾聲,把祖先鬼魂的靜置時光,哭泣與耳語,像潤餅薄皮爆裂露出鮮豔駭麗的「妖怪化」恐怖片大場景。作為收煞、鎮魂、儀式的引渡或安慰,這些台灣古老儀式的如禮巡行,卻仍被這個「妖怪小孩」從夢境的換日線,移形換影到迷路的現代性機場出境大廳,新宿車站JR線入口處,日本(是的,「寶島」最核心塌落的「現代文明春夢」,那終究只是轉生不了成不了人形的「鬼電影」之夢綺地),老孤兒一路踟躕流浪在兩年伎町、未來科幻感的膠囊式旅館,這個將祖先牌位砸碎,從祖先殘恨遺憾夢境廢墟重起高樓蓋出「寶島大旅社」,卻一梁一柱、長廊房間照著設計圖蓋成了一塊域中、亡魂渡舟的「台灣文明春夢」的尤里西斯,通往那夢中國度的浮橋棧道:

「醒來之後,離開之前整理桌前,所以仔細看看那經理給的古怪小籃子裡,有一個保險套和一個手淫用內在濕海綿的紙圓筒,美少女整群穿學生服,一張護貝的使用者,寫著:『本人確定,始未了!』安心,環境,守各樣之會員登錄,必要。東京都條例之知。全黑垃圾桶很素,像工業用的,很大正方形的口正下方,寫著Would u like to review what your life should be?」

最後,在濕紙巾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旁邊有二十四的數字而印著的店名很大很明顯的出現,在正中央就出現了這兩個字「寶島」。

我覺得他的《寶島大旅社》讓我的《西夏旅館》變成一種夢境的過渡型態,這不是自謙,同樣用這種旅館的概念、想像,我覺得遷移者後裔、暗喻,我可能是一種外省第二代,他其實是一條暴漲的溪河,他是一個流放串逃的運動感。可是這一塊台灣一直都沒有,包括揚澤曾經講過父親輩的故事,或是聽楊凱麟說的一些本省籍的長輩他們父親的那一輩,這種難以言喻的彆扭凹槽,就是它有一種很奇怪的視野,你會覺得人類文明的泛泛光芒好像一間鬼屋一樣,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把那三根火柴點亮,好像台灣的歷史只給這批台灣曾經的士紳階級或是比較上層,或是比較有創造性的,或是知識菁英,好像只給他們三根火柴的機會,可是當這火柴熄滅後,一切只能是〈迷失於歡樂屋〉裡的踟躕和夢遊了。這在長篇小說本來就牽動著他表述的形式。《寶島大旅社》恰好是把一種文明的過渡,過熟,糜爛的沉澱物,有很多種可以描述的裝置。包括裡面有很多可能都是不可靠的語言,包括他想要去玩恐怖分子式的爆炸。他有能力去把這種過熟的文明,你會覺得台灣老一輩鬼影幢幢的惱人夜裡的密室裡面,他又可以用他的書寫去建構一個靜止的繁複的鑿井建築的,好像是腸子裡的絨毛那樣的一個祖先的驚嚇之夢。他把整個祖先之夢或是家族史,命運交織的祖先的祖靈之屋,他把它布置成一部恐怖片、鬼電影、春宮秀,這是一本非常暴力書寫的驅動。我前面講說他在性的操作上,他進不了城,進不了愛,進不了他人的妻的子宮,在城市的地誌學上,他是躲在浮光掠影假的標的建築這些汽車旅館裡面,就像他之前在印刻出過的一本《殘念》,很奇怪的一種色情小說的書寫的一個昆蟲學式,或是機械年代的一種偏執在寫性,那種性其實是沒感情的,是一次一次的進入性,他在他這本「台北色情故事」的旅館裡,每一個章節是他跟這個美少女在台北不同的motel,台北的motell在這個空間劇場裡來說,本身都是魔幻的,都是童話城堡也可能是一個鬼屋,陳雪之前也寫過這方面的考察。而顏忠賢本身就是學建築的,他在這本「台北色情故事」裡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很像一個A片教學影片,就是這個「我」本身是一個性猛男、性皇帝,每次約會帶著這個充氣娃娃般的下一代女孩,這是不倫的,到這個台北建築裡是多餘出來的不存在的空間,描述的一個即興的約定的色情場所,然後他鉅細靡遺寫這些motel裡面的裝潢,很low的很山寨的,每次約會都是一個老師對徒弟的教學,就是他在對這個少女性啟蒙,他說今天我們的主題是網襪,是口交,或是邊看著旅館裡的A片,這是一個色情技術的展示,這在台灣的小說書寫裡,就是舞鶴和陳雪,陳雪是女性寫性已經寫到非常妖魔非常恐怖,另一個舞鶴是寫性的教父,但我覺得顏忠賢是另開出一個他自己的路線。後來他把人妻、旅館這塊,變成一種很奇怪的,做為一種顏忠賢時代幻滅掉的,台灣彰化布商的,寶島大旅社的,太子龍的這樣一個曾經的貴族滅掉了。滅掉了以後,做為一個已經失去線索的後裔,他如何要去追尋那個某一種精神性的,台灣人曾經在那個年代那個時間點跟白先勇、跟王文興、跟朱天文朱天心、跟張大春想要的不一樣的跨過換日線進入到現代進入到高度文明,從日本人這邊對歐洲的欣羨,一個帝國夢,一個華麗的未來科幻場面。但這個小說當它有了「少女」這一塊布置在裡面的時候,這一塊變成一個非常恐怖悲傷的隱喻。第一個女孩是亂倫的,是他人的,她是永遠不能著床的空的子宮;第二個,在尬這個女孩的場合,這些汽車旅館全都是台灣人自己做出來對世界錯誤想像的滑稽可笑的山寨版歐洲、山寨版義大利、山寨版羅浮宮,或是山寨版的日本和室、山寨版的中國唐風,他在這樣一個偽空間裡面尬這個不倫的別人的女人,因為永遠不可能著床,所以他變成一種德希達所說當這個詞的符號、話語的、形上的永遠的核心的指射被抽空掉以後,它永遠只是一些符號表面的狂歡亂舞,化裝舞會。這就是顏忠賢技術的祕密,就是性變成了他小說裡一種強迫症式的、科幻小說式的一種A片,一種有點怪異的,這東西其實我們都有在看日本的《全員逃走中》,或是那種誰都不准笑的,非常奇怪、很變態的,控制力非常強的大規格製作,可是他其實只是把一些人類本來古典的行為變成一個科幻化。這部分是這大小說其中反覆出現的一塊,好,他又繼續長,開始挖墳墓,去講那個一層一層的暗影下去挖的家族故事,這一塊其實是典型的家族式書寫,這是另外一本。你看這裡面我現在已經講了這本,還有那個家族史的「紅樓夢」,有色情的虛空,科幻的霧濛,可是問題是他又在這一棟一棟不同的台北的這些motel旅館再把章節加上去,變成一種朱天心的《古都》,變成色情版本,他把《古都》色情化,這些旅館可能有些在圓山、在大稻埕、在南京西路、兄弟大飯店、中山北路,不同的區,變成區中之區,刻舟求劍的一個基地,色情的場所,發展他的台北地誌學。

小說如果做為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論,本來就是各種不同層次的知識跟話語像編織地毯那樣編在一起,可是我覺得顏忠賢不是這樣,也有,可是他比較像是一種海德格的,存在的繁(煩),就是會一直暴脹,根本就是個妖怪了,他的查克拉一直湧出來根本就是噩夢,然後你必須很耐心再看第二遍第三遍才會發現,比起我跟陳雪寫小說的,他更是建築師,是搞裝置的,每一個層疊建築像是《越獄風雲》裡那個刺青在自己身體上的建築管線,所有的空間都是他設計的。

他造出一個非常恐怖的,你以為這個人瘋掉了,失控了,核爆炸,像癌細胞一樣不斷繁殖擴散,他的這些看起來規格過大的核燃料般的怨念,性的書寫,瘋癲,他很多時候的描述方式不像是《紅樓夢》那樣古典的場域在演,也不是張愛玲式的勾心鬥角,他全部是姑婆講了什麼姊姊講了什麼,你記不記得當時講了什麼,可是他回憶的大的段落裡面又會接著出現大量電影,然後這些電影本身都是科幻片。我覺得現在投注在台灣純文學小說的評論話語,其實像是一個歲月靜好的封閉的話語世界,這個話語世界其實有一個很龐大的脈絡,比如從五四過來,比如台灣這幾年是從台灣的家族史,從女性書寫,同志書寫,情慾書寫,城市空間書寫,大概就這些。但這些年以我們這群朋友來說,可能我跟陳雪是比較純質的附著在小說語言地表上在寫小說的人,可是顏忠賢跟成英姝是各自在三十幾歲時候有在權力的世界泅泳過,又完全撤退變廢了的。他們不是想像的。陳雪說我們很會寫個人生命史、個人的瘋狂,聚焦在某一個父親的瘋狂,母親的妖怪,我被遺棄時刻,我們比較會處理這種比較聚焦的運動裡。可是顏忠賢們曾同時有在大的權力世界打過滾,然後他們有對當代大的、最流行最時尚的不管服裝還是影評裝置藝術,他是用這樣未來學或是科幻材質來偽造這個棧道進入到《寶島大旅社》。顏忠賢是一個在書寫上更奇怪暴力的恐怖組織,他假裝成這個通往感傷的、被遺棄的,其實全部都在這個繁,那個癌細胞分裂把你的閱讀之眼撐爆,我自己在看的時候也常覺得受不了了,可不可以不要看(笑)。但其實在裡面有一些在台灣已經關閉起來的,可是在西方是非常羅蘭•巴特式的浮游聚落,對於感官跟表象快速的朝生暮死,關於美學關於裝置藝術的,一種奇怪的狀態。他說他在紐約遇到中國大陸十幾年前的藝術家,用貨櫃去買大陸一胎化時偷打掉的幾百個或是上千個嬰孩的屍體,變成他的一種裝置藝術。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妖術幻術在文體上的講究,但他很奇怪,我覺得他在閱讀的時候很容易會讓讀者產生一種很痛苦的核汙染的傷害性,又有一種疾病的隱喻的癌細胞式的凶猛串長,但他又帶有這種好萊塢最新最時尚最奇怪的空間概念全部在他布置出來的空間。


在他想描述祖先發生的《紅樓夢》故事的時候,他是透過夢境,當他最後一路在找尋文明的起點的時候,不管是傷害的起點還是宇宙大爆炸的起點,最初的那個啟動原始碼,最開始的時刻是什麼?他透過這個纏線交錯的情結,最後追逐到日本東京,我們最後看到的是一場非常可怕華麗的色情秀,一場非常漂亮的煙火。他一方面寫祖先的肉身浮屠,另一方面也寫極限的女體的高度的未來感高度的科幻變化高度的現代性技術進去控制的色情的一場春宮秀。所以這一本書其實可以當作一個非常奇怪的,像我以前寫《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的時間上的謬論,這是一本寫給未來的東京夢華錄,或是寫給未來的滅絕史。他好像是直接進入到鬼片的遊樂園,一定要彈一下手指才會進入到一個散會的語言,這個語言的城堡才會忽然變成一個嚴密的祕密之陣,但如果你不願意去彈一下手指……就像那部講魔術師的極致的《出神入化》,它就是把幾種魔術的概念瞬間擠在一起,可是那個魔術是你得要願意去承受就像對性的想像,奇觀妄想,對於台北在我們現在已知的台北城之上,還可以忍受再蓋一百座不存在的城市,對歷史也是對夢境也是,就是你願意讓你詞的敏感帶去開發爆炸,你進入到顏忠賢這本小說就會整個全面啟動。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