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動態裡的大象
【內容連載】

規格無用的愁傷

每當有什麼東西突然在她手上壞掉時,井黃就會想:那麼,再給它一夜的時間吧。

就像這支智慧型手機,已經陪伴她約五年之久。記憶容量已經滿載,光是存進的照片大約就有五千多張。每次手機跳出,請她刪除許久不用的APP,以讓使用的程序更加流暢的通知時,她就一直提醒自己,該趁著空閒,將尚未拷貝的檔案,重新拷貝進電腦裡。已經有了預感。應該說,最近開始出現了一些新的跡象徵兆,她有留意,並沒有完美的忽略掉。

只是井黃未曾對每日的生活計畫,排定什麼必須執行的優先順序,集中在某件事的時候,的確非常集中,但對大部分的事情,其實時常過於疏懶,抑或總帶有一種僥倖的心態。

只是日日前行循環的軌道,若無法真的緩慢下來,她總更加願意將心思不斷移後一格,最好延遲抵達,所以延遲目送。

 

她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失去就是,突然碰到了本來碰不到的裂痕。」

所以,這樣突如其來的壞損,一瞬間熄滅的東西,無論是處在信仰西方星象命盤的水逆期;抑或這幾年,整個世界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疫病期,基於跟世界觀的糾纏,基於與宇宙觀的構築,井黃覺得似乎都可以在其中,找到一種自我說服的方式,來加以歸因或歸咎。

然而現在,什麼都必須確定得很早,包括死亡這件事本身,以及死亡的真正原因。那是因為疫情始終延續,看不見盡頭的關係。整個人類世界,在這樣的歷史生活裡,像是失去了一個比較好的傷勢時刻。

 

井黃從電視新聞裡看到,一個原來在街邊走路,帶著正常步伐,身材些許圓潤的男子,不久後行走的速度加快了起來,然後身體開始輕微的左右搖晃,直到雙腳步伐繞了一大段弧線般,突然就橫向倒在人行街道旁。一動也不動。因在所謂的疫情「熱區」,男子猝逝。報導者透過一種雖平穩卻帶急促的語調,對這則新聞的觀看者描述:前去處理相關事宜的警察,如何的謹慎、緊張,雖然還不能確定男子突然死亡的真正原因,但從後續報導得知,證實男子已經確診了新冠肺炎。

她觀看著電視新聞台,每到整點時間,相同內容的重複播放,從路邊監視器截下的這一段畫面,隔著螢幕畫面,看著男子最後的身影,他的動態,他的後背,無力的腿腳,完成了他從此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幾十秒鐘。

 

井黃並沒擁有過許多面對死者的學問,但她的感覺變成是這樣:當前此刻,死亡的臨近,以及他者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被改變了。

這個疫病時代,無法如之前相同,有一個比較普通的處理方式,一個比較普通的心態,面對任何物事的死亡。

儘管他們都是這歷史生活的一部分,然而他們並非全知。一個人所帶有的病徵狀態,也無法再用一種抒情的方式談論:那時記憶如何,當時光影如何?總之全都化為對由來所去之路徑的疫調。抗體陽性與陰性的二分。如此雷同。

原來是自然會發生與經歷的,變成了某種公約數的失去;變成如此「大寫」的,不再是那樣關於「小寫」的失去了。

連過往那一種較為浮誇或機械的問答,新聞式的僵直殘忍,綜藝式的共情表演,都在每日確診數突然暴增,進入社區感染的這段日子,向內收斂了許多。

 

死亡比較像是一段段的人生過場,本來也就是一段段自然會發生,每個人都會發生的過場。所有的愁傷都太過悽惶與碩大,而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那些預知的人類經驗,便一瞬間失去效用,也失去了較細微的,一份一份,一點一點知道更多真實的可能。

 

因此,她突然間記起,評論家曾在某處這樣描述:「敘事,在本質上可以說是一種訃聞。」

 

井黃的這支手機使用了五年,她上網調查過一般常識,知道那大概屬於壽終正寢的範圍。現在則是到了已經會自動關機,帶來困擾的地步。

重開機之後,黑畫面帶一段白字體,試圖警告使用者必須重新設定,還原為「原廠設定」,原來的程序才可能繼續動作。她雖然是個電器小白,也知道重設為原廠設定,就是用來清除手機裡面所有資料的一個功能。意味著只剩下這種方法,沒有其他選擇,不然就是原地凝固在這樣的姿態裡。

 

她知道自己的記憶保存,過度依賴科技,更接近一種義務的履行,將其收容在一個近在咫尺的地方。她以為那就是這個物品被創造而存在,並且不斷改良的原因之一。

但她還來不及為一些資料備份。包括她飼養了十多年,這一年突然失聰,花白了臉面,正式進入老年期的狗狗照片與日常影片;前兩年,人生初次出國去京都遊玩的照片;幾張尚不難看,得以在需要時寄給正式單位的多年前自拍照;代替便條紙,用手機裡附載的,稱作記事本或備忘錄的程式,隨手記錄的五十則左右的靈感關鍵字,都還沒重新抄寫到原來會一併使用的紙本筆記裡。

那些沒有錯過的人間風景,彷彿有一個具體的重量、有一個型態、一種質量、一份輪廓,即使已經無法在意識的表面,立刻形成更清晰的模樣,但若不將其從記憶裡重新喚醒,就會有一段長長沉沉的睡眠在那裡。

 

一個人不會,也不可能與過去完全無關。井黃不是穿越時空,來到這個世界的旅人。她當然記得,自己的一部分,自然也是從過去那邊來的。明明所有事物都只是朝向,而非已經徹底完成,事到如今,卻都成了越快越好的事。

更年輕的時候,她曾舉杯與人敬過那個不想妥協的自己,那個自己去了哪裡?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最終都會成為一種當下綠洲?

 

井黃唯一不大確定的就是:究竟自己算不算一個「長情」之人?因為長情之人似乎更容易受到各種傷害。但她覺得自己還好。很普通。怎麼說,她算是擅長離別,從不哭哭啼啼。還是說,她其實更大限度地,仰賴了一種比較奇怪的性情質地,藉此包裹住其他的混亂與傷害,而在其後變得比較若無其事?

 

她就像個三十出頭的一般年輕人,以為對外界看得很明白,卻對自己搞得不是很明白。於是,她想說,那麼就把這支確定已經壞損死掉了的手機,拿來當作日常生活若失去了,到底「可不可以」、「活不活得下去」的實驗物;同時也用來衡量自己作為一個現代人的尺度。

壞掉的東西。人的尺度。對自己實驗,究竟這些幾乎每天拿在手裡的物品,所附加的多種功能,對自己的情感與生活,是否更接近一種冗餘之物?

 

其實平時井黃根本沒有誰可以撥打電話,沒有什麼公務需求,又對電話有所恐懼,更適合以電子郵件或訊息溝通交流。會打過來的,幾乎都是些無聲的測試,不大正規的貸款行銷,更多是網路購物後的釣魚詐騙。沒有存在手機電話簿裡的號碼,她從來不打算直接接通,總是在對方放棄之後,依靠上網查詢「是誰來電」的通報網頁,確認是否可以信賴,再決定回撥與否。

只是過了兩周,就發現不行。井黃宣告實驗失敗。因為她記起,先前下載了便利商店的APP,買了當時特價出售的拿鐵咖啡十杯,存在那系統裡,下個月就會到期,然而沒有手機是無法刷取條碼換取的。

況且,最近因疫情關係,政府體制有了新的對應措施,每個人想要進入商家,就必須掃描條碼,透過一種簡訊實聯制的程序,發送自己的相關活動史給疾管署。井黃也想減少紙本登記可能產生的個資隱憂,以及那種共用文具,種種帶上了許多不安全感的疑慮。

思來想去,她只能用電腦上網,在網路商城買了正在特價的一款手機。到貨的那天,她依照說明一步一步開機設定,卻發現五年前購買的4G手機,原先得以穩穩放置的 SIM 卡,顯得過大,已塞不進新進製造之機體卡槽裡。沒有 SIM 卡,意味著所有需要通過電話號碼做驗證的程式,最終還是不可使用。

所有的東西,都飽含著自己獨有的敘事邏輯。這是一種互相作用的現實。繞了一圈,最終還是無法解套。

 

為了這一張在如此過去的時間裡,由大變小的 SIM 卡,井黃發現她必須重新查詢因三級警戒,決策大減班的公車時刻表,調配好啟程與回程,用最短時間快速來去,親自前往電信門市做更換。

 

井黃之所以不知道這種「內部」的東西,其精密的變化,或許可以自我解釋為:這幾年她都不需要跟這個新世界重新碰撞,被一種緩慢下降的平靜撐托起。倘若有什麼流動的感知,因此也抵達不了自己。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因為對物品的長情與寶惜,相反作用地成為一種知識上的缺漏,而受到意料之外的損傷?

形式賦予的條件。格式賦予的生存。彷彿對現實輸誠。往前五秒已是過去的歷史,往後五秒將是未來的歷史。只要安靜站著,就一樣會被歷史流走。時間是如此刻印在身上。井黃其實只想在身體與靈魂皆仍可用的範圍,如此順其自然的活下去。

有天醒來卻發現,這不斷改變的時代,沒有同時換下內部零件,便無能重新行動,附帶的功能失去了原來的作用。而她自己也成了這樣一個,與不斷改變的時代一起,必須同時不斷更換,以求能重新行動的零件;她成了與如今的世間規格,不能相容的某類人。

 

井黃自然地明白了:關於人類、物事的有限性;關於她自身,每一次的耗損,都從極為細小的事情開始。可內裡的一切還是時常通往了消亡與毀滅。終於只擁有一種無什路用的憂愁。

然而,她依然覺得,當所有人都選擇同一種傷痛的模式,將碰撞出的表面與深層的傷口、大大小小的不堪,都模造成同一種規格,或許這才是最讓她感到害怕的事。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