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螺旋一樣
【推薦序】

過港隧道

楊富閔

 

  最初接觸佳駿的小說是《新兵生活教練》,首先被他瞄準的軍事題材吸引,這條始終潛伏在台灣文學的一條文脈,重新浮現在佳駿的筆下,讓人驚喜;那是百年大疫,處處都在封閉。佳駿描述的那座新訓中心,好巧從我家門口出發,直直騎機車五分鐘就到了。那年剛好我人在大內,而且也在服役,只是我服的是家庭因素替代役,一整年都關在圖書館,本就低調安靜的圖書館,遇到三級警戒,入館人數更加低迷,而我就在退伍前夕讀著佳駿的新作。

  再讀到佳駿的小說,則是在許多文學獎的初審會議,其中一篇〈川上的舞孃〉記得我勾起來了,那年我剛好要編年度小說選,一直在找吳佳駿的作品,不想錯過。這些不同場合遇見的小說,總感覺那像是一個結構更為複雜的長篇。佳駿似乎正在盤整,或者建構一個屬於他的小說範式,那樣的格格不入。佳駿作品一定會入圍,未必能獲獎,可是卻刺到了我的神經。譬如佳駿的第一本書就是兩個中篇,他一登場,就展現對於小說與眾不同的體感。這位新兵新人,心中有事,一定有他非寫不可的理由。

  《新兵生活教練》之後,佳駿又以〈爺爺和我說〉拿下終於給出第一個首獎的「葉石濤小說獎」。〈川上的舞孃〉也是得獎作。看似探討時興的翻譯,打動我的是故事中錯縱複雜的人際關係。佳駿正在操偶,他的小說人物總是閃閃藏藏。讓我想到小學生的成績單,有個指標叫做「群育」。而在這社群無處不在的年代,佳駿以小說為中央伍,這世界於他眼前,排成講話隊形。

  這樣的隊形,來到這本收納八篇小說的新作,書名即是方法,曰之「像螺旋一樣」。那是一種怎樣的技藝?我們不妨從文本佐證,佳駿這裡寫的是一記槍聲:「撕破空氣的速度在山腳校園的頭頂響著,一圈一圈,朦朧又清脆地剝落著。像螺旋一樣,以為是在同個地方不斷轉著,但其實離自己越來越遠。」

  而回到新作,「像螺旋一樣」的小說編排,作為支撐八篇小說的內在結構,未必來自故事的延續補白,或者人物的前世今生,而更像是一種關係的建立。八篇小說得以綰在一起,也是靠著那樣若有似無的關係。所以我們看到如同新訓中心一般的組織,練習交流,嘗試溝通,適應陌生,這樣的設計,持續瀰漫在這本新作:無論是留日交換生的工作坊、課堂分組報告、論壇、傳統藝能發表會、宿舍交誼廳、登山隊伍、駕訓班,乃至於一起長大的芳鄰。佳駿正寫著它的「論友誼」。佳駿的小說寫出社群世代一百種脆弱的「關係」。

  脆弱的關係,像螺旋一樣,往下深拴:「我在工廠裡最喜歡的一個部分,是那些機器旋轉的時候。旋轉得越快,物質會變得愈銳利和堅硬。就算只是紙,軟軟的東西在快速旋轉後,都會變得好像可以切割任何東西。但一直加速,最終物體將會無法抗住強大的離心力,分崩離析。」

  這樣的離心力,落在前面三篇以日本尤其是京都為背景的小說,佳駿展現驚人鋪採擒文的敘事魅力,我們幾乎是目瞪口呆的跟著佳駿走讀,這些符號的靈活運用與繁複的修辭技法,甚至是風土民情的知識展演,具現了佳駿的小說底氣與筆力。而〈最後的神木〉、〈川上的舞孃〉與〈木在曾林中〉則在氤氳的水氣與山霧之間延續關係,我以為是這本集子的主力所在,許多情節近乎象徵層次:比如林晴與佳蓉的摸黑尋找水塔;比如對於翻譯的較真,這世界其實無法截然二分,而這樣的覺悟需要用生命來證陳;比如那樣一棵生在人類有足跡與無足跡交界處的華參樹,似乎可以作為小說的代言:「因為它總是單獨生長,所以總是獨自待在陌生的樹裡面。那是一棵沒有辦法理解它旁邊樹的樹。也是一棵沒有別的樹了解它的樹。」

  試圖從各種寫作指南解讀這本小說的構造,總有不能滿足之感,談人物的立體塑像,他們各個抱頭竄逃,很怕當主角;從故事主旨替小說的跳躍與斷裂找「全部」,我們也讀到了作者對於數據流量的高度自覺;對我而言,試圖聽聲辨位,找出其中最關鍵的那個說故事的「我」,更是解讀這本小說的樂趣所在。我特別喜歡萬里花這個角色,也對佳駿寫的旗津、恆春念念不忘。提醒我們佳駿的小說還有一整片的海。

  於是小說收尾的過港隧道是一個高度迷人的文學意象,那樣一條隧道,怎樣打鑿而出?那樣一條隧道,從幽暗出發,由佳駿帶路,鯨魚作陪,以及散落八篇小說的男一女一,不同人際關係的排列組合,不同的組織、單位,正在通過,通過這一條交錯閃著黃日光與白日光的暗路,這分分合合的世界──突然就像螺旋一樣。

 

(本文作者為小說家,台南人,台大台文所博士。著有《花甲男孩》、《合境平安》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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