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旅韓記
【內容連載】

世界是一塊寫滿生字的黑板

人在學習外語時,世界將以嶄新的面目出現在你的眼前。步入觸目都是「ㅇ,ㅡ,ㅣ」的國度,重新牙牙學語的大叔放眼一看,周遭就是一塊寫滿生字的黑板,等著返老還童者一一去辨認。

起初,課堂上要學「發音」與「認字」,以重新指認每一樣東西。母語已經不能算數,所有熟悉之物都重歸未經命名的「異物」。授課者彷彿保姆,近取諸物,如桌上筆盒,問了一句「이게 한국말로 뭐예요?(這個韓語怎麼說?)」,然後給個答案:「필통이에요.(是筆盒。)」接過老師的筆記貼,初學者可以寫上「필통」,撕下貼在筆盒上,名與實就一起了。慢慢,課室裡邊貼上名字的東西,都是現成的立體字卡。最後,不能不認識難得的人身,一張一張筆記貼就爬上五官,寫著:嘴巴(입)、額頭(이마)、鼻子(코)、耳朵(귀)、眼睛(눈)……

然而,宇宙之廣,天地之大,再多的筆記貼都貼不完,生詞又是不勝記憶之物,偶爾還會像脫落的筆記貼,不能牢記。倒是那一句「이게 한국말로 뭐예요?」比較管用,可以隨時隨地用來發問。當然,那必須是耳力好的人,他只怕自己未能聽懂答覆,只好多牢記一句「써 주세요(請寫給我。)」隨身帶著出入的書包裡邊,總有一本偶爾需要露面的筆記,可以拿出來讓人捐贈幾個字。

他對學習有心理準備,卻失算一件事:沒有想過老師會「寓樂於學」,要大家玩點遊戲。有一回,班上同學分成兩組,一組得比手畫腳,百般暗示,一組得猜出要表達的單詞。像這樣的活動,學習成效不大,卻可以在笑聲中露出笨拙可親的一面,讓大家的友情滋長。

受限於課本(總是比現實簡單),受限於老師是韓國人(未必知道外國人的生活需求),光靠課堂上有限的詞彙,在韓國生活遲早會碰釘子(當然,越早碰越好)。起初買東西結帳時,聽見一句「봉투 필요해요?」,遲疑了一下,只能答個「네」(好的),以期謎底趕緊揭開。眼見收銀員將東西裝下袋子,始知是問「要不要袋子」。然後,又一句「영수증 필요해요?」他想:買東西需要什麼證(증)?又發了一聲「네」,一紙遞了過來,就以物證做了最佳的回應。「영수증」的漢字作「領收證」,是個太堂皇的字眼,譯成中文只不過是區區的「收據」而已。

現實總有另一套單詞,是高級韓語課本都未必會(願意)收錄的詞彙,從韓國街頭觸目可見的「모텔」、「분양」到「보쌈」等,朝夕都會出現在上下學的路途,那是一道道或橫或豎的市招。常常,初學者(至少他)有點偷懶,總是先假裝視而不見,心下卻懷抱一種妄想:再隔一段時日,心眼相會,自然懂得。不,未經查詢的字眼,始終是一知半解的懸案。

有些字眼諸如「모텔」,憑著建築外觀,與字眼發音,不難猜對是英語外來詞「motel」。題有「보쌈」二字的餐館,附有一圖呈現切片之肉扇列,堆在白菜點綴的碟子上。雖知此二字是一道菜,但中文怎麼稱呼呢?(答案:菜包肉。)簇新建築布條上常有「분양」一詞,不查字典,始終不知道「分讓」作「銷售」之意。現實是一塊不會輕易擦去任何字眼的黑板,日復一日都提醒著不肯查詢字典的懶人:你尚未搞熟這些生詞。

學構句時,老師派下兩張紙:一張要大家自擬五道問題,以攔住校內路人做小訪問;另一張寫著一些暗示,要新生將藏身於校內三處的老師們找出來,然後接受韓語面試。初春換季,他早已病倒,不能不戴口罩(防冷是另一功能)出入,路人見狀紛紛躲避,有人老遠瞥見,趕緊戴上耳機,準備充耳不聞任何呼喚。老大不小的一個人,手拿著紙筆,在時間與冷天的催逼之下,不能不緊張起來,作業究竟要怎麼完成呢?約莫五分鐘之後,他始悟:口罩累人。

口罩一摘,還是令他不放心。見附近設有帳篷招募校園警察,他看準那是無法迴避的一群,趨前抓幾位站崗小弟訪問。從校園一處到一處,都是陌生的地帶,沿途不能不開口說韓語,以找出三位老師的藏身之地。他總是多疑,不願多費一時半刻,只好再三攔人確認,以免走冤枉路。趕至最後一站,是大學圖書館裡邊的博物館,兩位同學已經捷足先登跟老師一起等著。

初時,只覺得這種學習方式太無聊,心中一直嚷著:能不能不要玩這種遊戲?幸虧,他有老臉要兼顧,一旦勉強上陣,就一路盡量催眠自己:你一定要做到。彷彿只是交差,「幼稚的遊戲」告畢,從此可以忘記,但生活最終會告訴他:你私下的學習方式,不比老師的安排高明多少,有時還是異曲同工。迷路求助時,口吐一句早已背好的「길을 좀 가르쳐 주시겠어요?(能給我指路一下嗎?)」,他心裡突然一亮:那曾經視為「遊戲」的經驗,已經變成實用的求助之舉。

一次次出門,都像要步入戲棚的演員,得先背好台詞,不然碰上需要接觸的路人無法對戲。他總是想像事發的場景,想像另一方可能的問答,先擬好一些句子,以備步入餐廳時可以派上用場,或遇難求助之際可以不假思索(是的,臨時造句太慢了)衝口而出。這些「應急韓語」(Survival Korean),實在等不及學習文法再構句,本應在心裡(還是腦裡?)開個抽屜先存入為宜。

生活在韓國,只要在心理上將「課室」的牆撤掉,便沒有上下課之分,時時都是學習。從「도와주세요/도와주시겠어요?(請幫我/可以幫我嗎?)」,慢慢日有寸進,他在地鐵站碰上有人需要求助時,可以走前說一句:「도와드릴까요?(要我幫您嗎?)」但,所有努力與摸索,彷彿只為剎那頓悟的喜悅。地鐵播報是早已耳熟的曲子,起初只聽懂幾個單詞,知道提及「左邊」(왼쪽)「右邊」(오른쪽),其餘有音無字,一片黑暗混沌。日子終於回報耐心,就在某次擠在車廂動彈不得時,凝神一聽,心上竟然打出一行「내리실 문」(您要下的出口),像故障的電光板重新亮起。從前只有聲音,一旦有了字眼,意義隨之而來。那乍然一亮的黑暗之光,久久不滅,往後一直照耀著他的學習前路。

 

 

熬過三伏天

身體有罣礙,人才會不由自主早醒。那一年夏季,他常常早醒在山頂小房,抬手看一下腕錶,才凌晨五點多。上著中級一韓語班的大叔面對太繁重的功課(還是下筆太慢?),入夜不能不喝點咖啡提神。誰知,閉目不到數個小時,又醒在暗中,距離上課還有三個多小時。那是一篇韓語作文用得上的時間,他趕緊盥洗,再坐燈下提筆,由著自己前半生的事跡慢慢轉世為韓文。

上初級班時,一切順流直下。中級一,他才察覺突然湧現一堆格式繁瑣的文法,都是會阻礙升班的擋路石,不能不搬進腦。慶熙大韓語課程似乎被韓檢考試範圍牽著鼻子走,初級文法教太少,中級文法卻不成比例,教得出奇多,是極為臃腫的一塊,高級班則教得比初級更少,有草草收場之嫌。為什麼不能均勻一些呢?

八月上旬,「立秋」已經打出下一季的預告,所有人卻活在夏季餘威裡備考,對考試範圍極為計較。第二時段的老師先透露期末考的範圍,說,從第五課考至第八課。他聽了只覺得太不可思議:語言本無明顯的界限,外語學到某種程度,更是難分範圍。果然,翌日班主任出面更正說,從第一課到第八課。有個拿韓國獎學金念書的巴拿馬同學叫囂說,反正期中考都考過前五課,幹嘛不從中間考起呢?

那一季他還當聽話的丈夫,照妻所言,課外多選修一門名為「漢字圈漢字」的課,忙上添忙。常常,看著灰髮韓國老師握筆在白板寫筆畫繁多的漢字時,他不能不心驚,班上其餘兩位中日學生都太熟悉漢字。有一回,老師錯將「位置」(위치)寫成「位直」,他望了一下靜靜的周遭。那也不難當眾幫忙開脫,古漢語的「直」有時也可以通「置」。

備考時,他不慣拿著課本一頁頁費時翻閱,便將所有漢字及其定義都抄錄於一紙。漢字班的考試並不容易,個別漢字得用韓文寫上漢字音,再以簡短字句寫下定義。例如「耳」(韓國漢字音作이),「사람이나 동물의 머리 양옆에서 듣는 기능을 하는 감각 기관」(在人或動物頭部兩側具有聽力的感覺器官)。考完當天,老師揮毫寫韓文字,要學生以剪刀石頭布決定挑選墨寶的優先權。他居第三,卻可以先挑一幅「용기」(勇氣),其餘諸如「성공」(成功)等字眼,都是附帶的結果,不是嗎?

那一日,漢字班老師還說,我們大家在三伏天一起上過課啊。是的,都是一起抗暑過的人士。暑熱似乎已退,一個學期的陣痛也隨著換季而終結。入夜,氣溫似乎陡降,腳下地板森森然,那是秋天嗎?他繼續上學,起初碰上一陣涼風,不免抬頭一看,還會懷疑:是陰天使然,還是秋天使然?他放出的目光總是在搜尋秋天的痕跡,街樹卻是未換夏綠的裝束。

只有一日午後,山頂小房出奇寧靜,他才驚覺蟬聲已經消失。他坐地板面向小食桌上的電腦,隱隱有一脈又一脈的冷空氣從窗外鑽入,纏繞過來。通體一陣陣舒爽,夏日油膩已經蛻去。他終於知道秋天先渡人以一口又一口涼氣,一兩個月後才會贈以一幅繽紛圖。

隨著秋風一吹,他終於可以流連街頭,不必畏懼曝曬。有一日,站等交通燈更紅換綠時,享受秋日閒暇者從周遭萬物看見三物共組一幅夏日風味圖:一棵站穩腳的綠街樹下,有一座並非自由身的紅郵箱,正跟一輛暫時停放的單車為鄰。他走過這條路無數次,還需等到夏季過去,才察覺那裡有著強烈的紅綠配搭,是暑熱與蔭涼的色調。

進入九月斷續有雨,彷彿為了趕盡剩餘的暑氣。他從學校回來途中,步入便利店買一梳菲律賓香蕉。回家以後,他隨手擱放地板,窗外雨冷了地板,室內竟起一脈濃香,於鼻端不時出沒。從來,只知這世間有花香,卻不知香蕉可以飄香濃郁至此。

氣溫漸漸轉冷,首爾有了新一款的親密動作登場。他在鐘路三街站的月台等地鐵,只見一位男生脫下黑外套,給愛人穿上。然後,他伸手將對方的黑長袖往上推,找出了一隻被袖藏的女手,再緊緊握住。是秋天了,才能上演加衣的戲碼,才能摸索裝入衣服的身體局部。有人肯當眾演出,他只好扮演觀眾,不迴避地直視新一季的親密。

九月中旬,他終於肯按季給眼前雨一個名分,是「秋雨」了。入夜都是點點滴滴,是戀人似乎都會打傘,挨靠在一塊。看在他眼裡,愛情本來就是這樣張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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