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播種黃金
【內容連載】

前言:只一根手指頭力量的書

之前,理想國出版社的朋友,三番兩次到台北來要我也做音頻,梁文道帶頭,能來的都來,鄭重到我都得當義務了。當然,最終我仍沒點頭,我依然相信這會是災難,對出版社,也對我。因此我得證明,一次解決以絕後患,而且這也是一種禮貌。

證明的方式是,我完全依照他們基本的長度規格來寫—每文分兩段(兩集),每段四千字。如此,他們很輕易就會看出來,我寫的完全是文字,幾乎無法唸出來,硬唸出來也幾乎沒人聽得下去,除非出版社訴求的是不幸有失眠困擾的人。

文字老早不是語言的紀錄了,文字單獨前行單獨工作已很久了。

我猜想,依這個可能很不舒服的規格來寫應該也有好處。我愈寫愈能體認出形式的意義,形式的限制同時也必定是「限定」,一個有限空間,人(暫時)把全部心神集中於此,讓書寫專注不亂跑,形成焦點,形成局部優勢的稠密性。如此,六個月、一年、兩年挺下來,猜猜會發生什麼事?

書寫者要幾近無限大的自由,卻又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關起來,關入各式各樣的自製監牢裡(或柔軟點,賈西亞.馬奎茲說的「孤島」)。別說,還真有不少好作品是坐了牢才寫出來的,像是塞萬提斯、王爾德、蘿莎.盧森堡,以及周文王的《易經》關鍵一步。此外,像《一千零一夜》如夜間死囚的山魯佐德算不算?《往事追憶錄》拉上窗帘的普魯斯特又算不算?但這麼想下去我們很快就得到一座大圖書館了。

然而,此番真正觸動我的是,我已知道,每一書寫形式都是一種特殊的捕捉方式,抓那些合適它的、通常尺寸可以更小的東西,如特定的魚鉤釣特定的魚。我知道自己已來到書寫的「末端」時日了,書寫不再理所當然,遑論如蘇軾所說那種自然的湧現,我得學著使用各種形式如拆解開自己,才有機會觸及過去一直寫不到的、抓不起來的那些東西。

所以,我的設想一是,用4000×2字來寫,就不可能如過往那樣流水般進行,尤其碰到難解處不知不覺走安全的、已成習慣的老路。形式限制會打斷此一任性,其大前提必定是,不可能犧牲品質甚至不可以減少內容量(否則還不如老老實實活著別寫),也就是用八千字設法寫到過去也許兩萬字才寫得到的,不是刪節,那就得改變思索路徑,不仰賴第一感(第一感點美妙但總是蕪雜的),這一定會讓我寫得比較痛苦,但奇怪我也有一點點雀躍之感。

我的設想之二倒過來是,我已經開始期待了,這本書寫到哪裡時,我會像掙開腳鐐手銬的痛快丟開此一字數限縮,我估計得至少寫完半本之後,等這一(稍稍)不同過往的寫法已成立已穩固下來之後,屆時,字數限制就單純只是妨礙了,怎麼可以讓形式真妨礙內容呢?

果不其然,在寫到三島的《丰饒之海》四部曲時,我已感覺這一形式限制開始鬆動了,我仍不聲張的小心翼翼前行,彷彿唯恐它熄滅的輕輕握著這個新的自由,最後這半年左右的書寫,的確是我多年來很難有的書寫享受時日。

「人總是不停的犯錯,而他只記得當時天空的湛藍。」

本書的內容是一紙書單,順時間之流隨機取於這段瘟疫日子裡我自己的閱讀(想想也許應該加進薄伽丘的《十日譚》),只除了《寬容》一書是我預先設定,原本就打算拿它當全書結語,我對現實世界仍有感覺仍會生氣。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我想寫一本只有一根手指頭力量的書。

「只有一根手指頭力量的書」,我的意思是—

在如今這個閱讀式微的時日,多少身為一個書籍的「擺渡人」(我從年輕作家蔣亞妮那裡學到這個不錯的詞,我多想,此河必是時間大河,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愈來愈吸引我的是那些猶斷斷續續讀著書的人;尤其,我仍偶爾會看到誰提起某一本已罕為人知如不曾有過的美妙之書,我竟生出莫名其妙的受寵若驚之感(儘管毫無立場)。我曉得我所餘不多的能耐和時間應該集中於這些同類之人身上。

日文漢字「背中押」,說的是在人背後推他一把。如今,閱讀再沒那麼容易持續,因為生活裡總有太多事發生。只是,這些「太多事」不見得是必要的,我以我接近完整一生的生命經驗指證,很多我們當下以為急迫如索命的事,其實半點不急,甚或不理都行。閱讀的善念稍縱即逝,這個時點,我總想,如果有人恰好在他背後推一下,輕輕的,只一根指頭的,也許那一刻他就真坐下來了。

古道照顏色。

多年來,我早已放棄此事,那就是,「寫本書來勸說那些從不讀書的人開始讀書」。我自己只(會)使用文字,因此於我是悖論。

如今很可能得把說話對象再縮小範圍一次,八千字的限制讓此一必要更水落石出—我得略去一些基本介紹,假設人們多少知道這些書和這些書寫者,假設人們甚至讀此書不止一回,否則我們會難以多說下去多想下去,我們一直困在開頭原地打轉。

我始終記住,文字是很後來才發明的,在人們已熟練說話幾百萬年後。比諸語言,文字無疑相當程度的不生動、不栩栩如生,放棄掉大部分的音樂力量(語言最大的說服力或許不來自析理,而是音樂,其聲音其節奏其表情如同心跳逐漸合一的效應;音樂與語言同在、一樣早出文字數百萬年),如此代價,文字總得做成某些語言做不了的事才算值得才算完滿,否則要它何用?

文字得設法走遠,走到語言消散所走不到的遠處。向前思索的遠處,向後記憶的遠處,以及,所有事物內部極精緻的遠處。

如今,昆德拉所說的「沒有遠方」,和文字的日衰是同一件事。

來說維吉爾,但丁的引路人,他的《埃涅阿斯記》,這部史詩站在時間大河上一個很特別的點,那就是,史詩不復是人們無意識的、代代口語流傳而成,而是一個人從頭到尾孤獨的書寫;是文字了,而非語言。

於此,波赫士有一番極精采的實例說明,我一直想找機會複述給更多人看—

「維吉爾不說亞該亞人乘夜的間隙進入特洛伊城,而說利用月光的友好靜謐;不說特洛伊城被摧毀,而說『特洛伊城已然逝去』;不說命運多舛,而說『諸神對命運作了不同考慮』。為了表達我們今天所謂的泛神論,他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句子:『朱比特存在於萬物中』。維吉爾沒有譴責人好戰的瘋狂,說那是『對鐵的鍾情』。他不說埃涅阿斯和女預言家『穿過陰影,孤零零走在幽黯的夜晚』,而寫成『穿過陰影,幽黯的走在孤零零的夜晚』。」

本書書名,幾經折騰,最終定為「我播種黃金」,借自夏多布里昂家族的族徽銘文,沒有自豪,只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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