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三八的那支
【內容連載】

畜感

眼前景象彷彿黑鶴小說《叼狼》裡所描述的北方。荒原漫草叢生,蒼鷹與大雁凌空翱翔,看似天廣野闊,卻見牧羊犬來回追趕嗥吠,不時突撲向前威嚇,活動範圍遭強力限縮於窄促的一方土地。

他不輕易屈服,奮力狂奔,企圖殺出重圍,期間偶有同伴受到鼓舞,加入反動行列,然一旦狺狺欺近,馬上又裹足畏縮。

禁不起長時間對峙,他喘促氣竭,步履顛躓傾斜的角度擴大,精神跟著渙散,放棄用腦袋思考問題,情緒萎靡,臨著坡崖寒風處的身軀逐寸逐寸畜化,終至黯然接受被圈養的事實。

見他頹然棄守,柵欄外的牧羊犬得意非常,躥上躍下,自以為武警,享受著高羊一等的待遇,絲毫沒察覺很久以前就先自我矮化、役化與僵化,此刻賸餘的只是卑微等候差遣,經年寄生在羊群的血汗裡,模糊的五官像浸泡暗房顯影劑裡的負片,波紋中線條徐緩清晰,稜角展現,八顆門牙,一張滿足工作需求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馴服笑容。

揉揉眼睛,他召回擅自開小差的神魂,切換畫面回到工作網頁,反覆檢視重新提案的內容,第七版本,角度宏觀,條理分明,無錯字,無可挑剔。

送出。

因長時間伏案,睡眠嚴重不足,渾身筋骨肌肉痠痛,醫生診斷罹患了上交叉症候群。X光看起來還算正常,只空隙較小,頸椎連向脊椎的弧度不那麼漂亮。再三交代,工作時記得靠腰,坐滿,每四十分鐘起來走動走動。

五年來,他從消炎止痛藥,一路吃到肌肉鬆弛劑,自我警醒須堅守工作崗位,認真賺取醫藥費,防堵病情惡化。

臨上床時,他荒謬地想起陸劇《我愛我家》一張葛優躺著的劇照。葛優飾演頹唐的二混子,產能偏低,對待自己卻手段慷慨,自詡古代的英雄豪傑,邊幅不修,賴朋友家蹭吃蹭喝蹭住,憊懶癱躺沙發的表情包超然物外,無牽掛。算得上是「躺平」族的開山鼻祖,讓人羨慕。

可惜他沒那命,更沒那臉皮。他是妥妥的八○後,父母逢人就誇,驕傲滿載,上司得力的左右膀,同事信賴的好夥伴,是特別為了提高生產效能而誕生,耐操耐磨的類機器人,即使睡著了也不奢求安身,情緒依然勞動。

「你要想辦法提升感染力、影響力與服務熱忱,否則將造成公司的業績瓶頸。當初聘用你,就是希望你成為種子,能夠快速茁壯,結出珍貴的富士蘋果。」副總自以為傑克,強迫他必須是一顆魔豆。

「你這個職位有一百多人擠破頭想爭取吶!具備高度危機感,必須的。」部門經理也時不時梅姨上身,奴隸他如安.海瑟薇,天天要求超時加班,證明自身存在的價值。而他還要氣度恢弘地拈花一笑。

燕雀究竟對不起誰了?為何要隨波逐流當鴻鵠?為何他不能只做好份內事,時間到了就下班,領合理薪水地「安靜離職」?

每當微薄的血淚酬勞快速侵蝕貧脊的生命時,他就覺得惟馬雲是知己—

「錢,沒給到位;心,委屈了。」

為了避免漏接重要訊息,熄燈前,再次打開LINE,點擊右上角的齒輪,設定,往下移動到「通話」,將語音通話功能、整合通話功能及整合至通話紀錄,全部打開,選取更換鈴聲的對象—「經理」。再點選右邊的藍色立體「i」符號,新增至聯絡人,下移到社群網站個人檔案,把選項更改為「Flickr」,接著上滑到「鈴聲」,預設。

翻來覆去,輾轉近一小時,大腦裡的松果體尚未轉化血清素為褪黑素,好啟動睡眠生物鐘荷爾蒙,特別設定的鈴聲搶先響起。

經理回傳:

我看了你再三修改的營銷計畫,覺得還是第一版本好。

週五的例行會議桌上,一如往常腦力激盪,數小時,他乖乖依照第一版本報告完,副總已按耐不住怒火,臉超臭,眾皆惶恐。睿智的經理照例掐好時間靈光乍現,提出一個與他幾無二致的觀點,第七版本。副總一槌定音後,整個部門都在讚嘆那個天才似的idea。金邊眼鏡原已放大經理奸佞的心思,現在更張顯那狡猾的凸三白。

他癱軟椅子上,像隻敗下陣來的老鬣狗,殘喘,頹喪,乾瞪眼前方三公尺處的傢伙露出得意的獠牙。

這天起,往後的每個日子,對他而言,苟延和消亡是同一件事了。

人資每季為員工評估身心,正負面情緒、投入感、人際關係……,他只記得最後一題:你工作時感覺多寂寞?

低於均值七分,拉警報!

據說,日本人發明了一款睡眠膠囊,工作累了可以在辦公室直接站著睡。無法成為野獸始終覺得心好累的他,也許該去買一個,以後就不用付房租,省下交通費,甚至不需要一份像樣的工作,隨時隨地安眠,不必牛馬似的賣命到入土。

「你上班是為了練身體搞休閒嗎?不願被壓榨就勇敢拒絕,堅持或放棄,你還是有選擇的。」

「抱怨兩句而已。」

「女朋友還在吧?」

「就剩她了。」

「那證明你還不夠拚命,至少還不夠拚到一個主管缺。」

越來越少的朋友,再也不肯婉轉鼓勵,每句話都單刀直入,企圖一秒鐘讓他看清事實。

其實應該就是看得太透才會罹患睡眠障礙。醫師對他的睡眠質素測試,結果只得到一隻小棉羊,差評。三隻或以上為佳。

一如往常,睡眠驅力的嗜睡感依然濃厚,生理時鐘已來到日出而作模式,眼皮裂開一小縫,無法完全遮閉的窗簾外仍暗濛濛。他不想開燈看時間,不想中斷大腦分泌的褪黑素。接連加班五天,他需要補眠。媒體報導,回籠覺會讓體內分泌大量的抗壓激素,能平靜心情,產生幸福感。他不幸福很久了。翻身抱緊棉被,強迫大腦休眠,然後,鬧鐘響了。床頭櫃上摸到手機,飛速按掉,四點半。

頹坐床沿,亮燈,一室的生活殘局無從遁逃,除了頂樓加壓馬達的聲響,周遭安靜到能追憶方才夢境裡的細節,讓他更加篤定,根本沒有所謂從惡夢中醒來這種事,因為整個世界就是場惡夢。陡然燦亮的手機屏幕提醒,手腳要快,十五分鐘後必須上路。

看似廢廢的他,其實胸有大志,只不擅長掌控時間,導致業績稍稍落後,部門經理逮住機會輾壓他,分配給他的都難搞的客戶,將他座位移往辦公室最邊陲的富貴角,下班了還狂傳LINE交辦公事,夜裡十一點要求開視訊會議,連假日的回籠覺,這等庸俗微末小事也給一併沒收。

在他尚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前,同梯進來的誰誰誰已先後攀爬至副理、主任的寶座,剩下他還在水裡載浮載沉。冷水煮青蛙喲!副總三天兩頭提著水壺灌他天靈蓋,要求他快馬加鞭。

「對不起,我錯了。」開口先悔過,是他長久培養的職場生存姿態。

「廖老闆這個案子,是我努力幫你爭取的機會,拚了命也要完成,不要造成大家的困擾,對不起公司。」

眼前閃過一根紅蘿蔔,歪斜躺地板,上頭彷彿還沾著髒污的黑泥巴。

總是孜孜矻矻的呀!焚毀的青春與形體足可繼張愛玲之後再寫出一本燼餘錄。他自信對得起公司,對得起薪水,對得起天地良心,唯一對不起的是自己。

「厭世之後還是要使勁打起精神喔!」女友不忘遞上一碗心靈雞湯,方寸間傳遞上來的訊息卻是軟弱的哀嚎。像午夜前,拎著垃圾到門外丟棄,心想,那麼近,不用帶鑰匙吧,欺負人的強風偏選這時候吹來,鐵門碰聲關上。

生活中滿是哭泣的理由,一公升的淚水哪夠。他每日拿老總的話刀子刺股,強迫自己去做一些從沒想過會做的事,例如打高爾夫球。

真不理解,怎麼有人肯天天摸黑起床,風雨無阻打小白球,特別那種人還不坐球車,全程走路。太晚開球,怕日曬,他可以理解。但清晨五點不到就站第一洞梯台上等曙光,好看清球的落點;全國球場走透透猶嫌不足,遠征海峽對岸,甚至東南亞,挑戰的難度越大越過癮。有事嗎?

催促自己快手快腳,將加了能量補充劑的礦泉水塞進球袋,帽子、頭巾、袖套先戴好,待會兒路過便利超商,再去買杯美式咖啡和飯團。例行一個人的早餐,在路上。

進公司頭幾年,他也曾經不能免俗地加入早C(coffee),晚A(alcohol)行列,活力充沛開始一天忙碌操勞,夜裡痲痺神經緩解十數小時的疲憊。自從加入球隊後,夜飲,戒了。逢勞動節及光棍日電商平台打折、特價促銷時,他也會上網搶購幾瓶益生菌、葉黃素、維他命B群,作為續命丸。

今天球隊採南北對抗,仿萊德盃,雙方各六名球員,前九洞四人兩球、後九洞捉對廝殺,兩日賽程濃縮成一天,誰先拿走五分就帶走勝利。

萊德是誰?

廖老闆傳訊息邀他參賽時,他腦海浮出大大的誇飾訊馬克,害怕被嘲笑,不好意思開口問。球齡六個月零三天,仍蹲在百桿俱樂部。若非副總軟硬兼施,允諾給予公關費報支,他是絕不可能花錢只為散步綠草地。

同事背地裡揶揄他,「賺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很快可以靠著打小白球晉升上流,呵呵呵!」

世道就是這麼涼薄,明知他是為了搶訂單,不得不削尖了腦袋使絕招,陷入生存保衛戰的泥淖中,還酸他為公司做的犧牲不叫犧牲。最後與他產生共鳴,複寫社畜感言的,竟是按鐘點計酬的清潔阿姨。

「給我備分鑰匙幹麼啦?」她怒怒的嚷嚷:「貴重物品遺失就叫我賠,我賠得起嗎?我基本工資吃飯都有困難,為什麼要責任重大?」抱怨的口吻,聽起來好熟悉。

經理安慰他,人不招妒是庸材。誰知那以後,再沒人邀他團購,午餐時間,也不找他一起吃合菜了。

法律系畢業,他因故改念財經研究所。踏入職場後一直維持每週運動三、四次的好習慣,羽球、游泳、跑步,自認運動神經發達。頭次上練習場,無論如何使勁,那粒動也不動的球硬是飛不起來,而身旁的教練瀟灑揮臂,輕易擊出二百五十碼,在遠方畫出一道優美弧線,木桿直接敲向他的腦門,要求他對那顆不起眼的小白球脫下鴨舌帽致敬。

他谷歌搜尋,萊德盃重點不在萊德,在比賽規則。原來是比洞賽,一洞一洞比,贏球是贏了對手多少洞,而不是贏了多少桿。

夜裡看完「錢線百分百」,他仔細檢查所有裝備,球桿是最基本的。眼前這套球桿是給初學者用的入門款,副總認定腰臂肌耐力、協調性皆不足的人,才需要那種標榜3D波紋桿面科技,號稱能強勢集中擊球瞬間力道,高強度複合材質的球頭。他自己呢?他用的可是奢華感十足,日本名牌鍍金高反發木桿,一支的價錢抵上別人一整套。

記得上回在關西球場打球。「看過殺手級揮桿嗎?站後面點,待會兒記得眼睛張大。」身高一七三,體重八十八的副總,臀部寬突到不聽使喚,不肯領導下桿動作,右腳難以推離地面,使蠻力揮出—

歪了!

鄰近球道一名Caddy應聲慘嚎,滾地,雙手交握緊抱胸口。幸好,傷勢不重,否則就叫蓄意謀殺。

相較於副總的顯山露水殺很大,廖老闆就低調多了,儘管他也好為人師,但沉潛儒雅,教導新手,著重簡單提點和舉例說明。

「用釘子釘過木板嗎?一號木桿的原理就像快速揮動鎯頭,精準敲擊釘子,要用心感受,讓速度在最後一刻暴發。」

「握桿才是關鍵啦!」副總永遠口氣煩躁,「頭低下來只能看見戴手套那隻手的一個指關節。」

哪一指?

「把握正確時間點釋放力道,就能隨心所欲打出小左曲或小右曲。」

什麼曲?

他內心的小九九是「給我加薪,讓我休假,其餘免談!」

近年來,副總與執行長明裡暗裡互丟火把,怨怨相報。同事間拉幫結派,莫名被歸為副座人馬的他,由企劃部調往業務部,在他人生近乎卡關的這一年,意外地為他開啟另一扇窗。

那天,會議結束,他單獨被留下,進到成片玻璃落地窗能俯瞰半個台北夜景,整排書牆如菁英閱讀展示區的辦公室。

副總先籠統讚揚他一番,接著說:「想成功,就不能太要臉。」密布魚尾紋的兩眼閃爍著深奧的光芒。「你這個人吶,就太好說話,沒稜沒角像隻軟殼蟹,做業務,要的是衝鋒陷陣的霸氣。」

呃……他霎時腦袋打結。不是前一刻才嘉許他聰明機智又勤奮?現在是要他粗暴卑鄙一點的意思嗎?

「不是,」真像他肚裡的蛔蟲,即刻英明降下神喻:「是要你該硬的時候就硬起來幹,穿上禦敵的盔甲,豎起長刀,才能為公司千里征戰。我這樣說,你懂吧?」

不懂。他篤定點頭,像過往的每一天,違背自己的心意拒絕承認,對,他就是硬不起來,很久了。

他的目光一直離不開副總座位後方紅木書架上最邊邊那本和合版《聖經》,剛剛那段話就是裡頭的經文吧?若非保持柔軟身段,在一片肅殺的派閥批鬥競技場中,他還能存活到現在嗎?

副總表示他是虔誠的基督徒,時刻離不開聖靈教導,但開會罵人時髒話沒停過,辯解是為了無障礙溝通,與同仁拉近距離。他說,年少的他其實沒想過搞汽車金融,念的是大眾傳播,熱愛古今中外文學,在當年知名度頗高的光啟社擔任現場指導兼編劇,還得過金鐘獎,是很氣質的文青。會走進這一行,鎮日與銅臭為伍,乃因不得已,誰叫他老爸突然就中風了。

銅臭我可以!

他也好希望出生時「不得已」扭到「金蛋」。

最令人感到生無可戀的,是工作和生活界線越來越模糊,按部就班朝失控邁進。經理怪他不多角度學習,卻要他二十四小時待命,日復一日OT、OT、OT!和女友都快戀成了陌生人,是怎樣能從微量休閒的小氣孔榨出時間去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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