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地
【內容連載】

喚醒


這是千真萬確的。
六歲的廖惜和大人一起上山撿拾木柴。正午時分,啄目睡的她被包在一只褪色的大花布裡,放在樟樹下沉沉入眠,隱約聞到樹稍散發日曬後的清香,花都開了。不知睡了多久,她醒來,看見不到五公尺遠(童稚時她的形容是,走過三棵樹才會到)的溪流邊,一隻小鹿在溪邊飲水、順毛。
莫非是幼鹿?鹿茸未長,無以分辨雌雄。一線墨色劃開背脊兩側,點狀白紋散布在滑順的黃褐細毛上,白絨屁股緊蹶蹺高,細長蹄子踮著、蹬著,好像隨時要開跑。那倨傲,那敏感,那光澤,無比華美,栗色倒影被清澈的水流分成十條、一百條、一萬條波紋,迴圈般蕩漾開,又聚攏。
那鹿盯著她,靠近她,沾濕嘴角輕輕修飾自己的毛髮,嗅聞廖惜的全身,溫潤的毛邊滑過她裸露的臂膀,長睫毛捲簾般輕刷她發癢的鼻尖,黑圓突出的雙眼彷彿吸走所有的光,令周遭黯然失色。廖惜動彈不得,連顫抖都來不及,她變成風,變成水,變成空氣,變得透明,再無一絲重量。也許過了一千年,只有她與鹿,或者只有鹿,她渺小如蟲蟻,如塵埃。
大人們回來時,阿姆喚醒廖惜,笑她當死睡被野狗叼走都不知道。原先蓋在她肚子上的舊格子紋頭巾,不知怎的竟在溪邊尋獲,濕漉漉沾滿泥沙。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當廖惜已然成為老婦,她才可以很確定地說,那是她生平僅見的絕美神獸,輝煌至無以匹配,驚怖至不可思議。

第一部
未來已經來到眼前


逆光,像小鹿般奔走如跳舞的身影,從遠處搖晃趨近。
廖惜瞇著眼,以掌遮額向前探看。是誰啊?背景光照太滿,周遭景致全被吃掉了,立體空間失去距離感,倒像是一張白紙上,小鹿晃著晃著就變大了。輕盈的,活潑的,也許竟是快樂的,那個誰?
還來不及看清楚,就醒了。廖惜靜靜躺著,眼前一片黑,她不必開燈也猜得到是半夜兩點,老人淺眠,下半夜要再入睡就難了。近來多夢,醒來還留有殘影像斷片似的,閃過又閃回,色彩豐饒,意象紛雜,配樂是低音鼓和細微響鈴,不喧賓奪主,卻也不曾斷線,有時以為是全然靜謐了,鈴聲又緩緩浮出。唯一確定的是,總有個小鹿般跳躍的人形,每次都近一點,多一點,玩耍似地愈走愈近,前來相認。她戀戀不捨地溫習了一下夢裡的光亮,像曝曬過的水泥地,帶著夏日餘溫。那小鹿般的身影也是暖的。
滿漲的膀胱催促起床,廖惜磨蹭著找出適當角度施力,才不至於因腰骨痠痛而撐不起身。腳踩上地磚,早已入秋了,夜半冷寒,她哆嗦著彈回懸空,再嘟嚷了幾句才踩定。壁光微微,廖惜摸索著進了廁所,蹲坐馬桶半晌,有氣無力流了幾滴尿,心中懊惱又讓虛弱的膀胱給騙了。老了就是這樣,做點小事耗盡力氣,多是徒勞。
徒勞無功的氣惱,好些年了,還是沒能讓她習慣。廖惜自小就聰明能幹,國小還沒畢業就能下田採茶,眼色好,手也快,茶簍裡漂漂亮亮找不出誤採的殘葉,後續的曬茶、挑茶也一學就上手。除了揉茶氣力不足,廖惜什麼事做來都俐落,收尾漂亮,不曾煩勞大人善後。她且最喜歡蹲在牆角陪同媽媽醃菜乾,聽媽媽一一點名各式菜種,再幫忙換算ウブよマ(昭和)為民國紀年,在一整排圓圓胖胖深甕前的水泥地上,用白色粉筆寫下年號,一個年號對上一甕醃菜,如立界碑,等待熟成,豐盈的未來。
但未來是說不準的。未來已經來到眼前。
眼前是一個老婦蹲坐馬桶才多久呢,雙腿已然發麻如針刺,幾乎站不起身。老化是這麼具體而不可逆,她扺抗著,堅持什麼都自己來,動作慢了,但做事的秩序不能亂。那秩序是她一輩子實做習來的,看別人打亂就恨不能挺身操作示範。
但示範給誰看呢?兩個女兒沒一個幹練如她,她每每想將一身的家務密訣傳授下去,總被那明顯不當一回事的表情挫折。芬芳打小愛讀書不做家事,掃地、洗米都潦草,廖惜搶過來再做一次,意思是你跟著我做,但芬芳聳聳肩:「好吧,你比較會。」轉身回到書桌前。遙遠性格溫和,什麼都肯做,就是毫無章法,煎個蛋弄得蔥撒灶台、油濺鍋蓋,混仗一場,只能喝令她不准再進廚房。到頭來,最忙的還是廖惜。
也不只一次,當她獨自在家,隻身爬高換燈管而跌了一跤,女兒們氣急敗壞要她別忙了,這些事留給孫子輩的小文或大言來做就好。但哪個誰會主動修理呢?別說動手了,恐怕燈壞了半個月都不會有人發現。或者她提醒了,拖拖拉拉不知何時才會叫修,彷彿別的事都重要一百倍。只有她,目光逡巡全在這個家裡。
家裡也無非就剩下遙遠。遙遠的房門於是總是關著的,定格在不回頭的背影。遙遠的工作時間長,輪休不固定,臥房亂得像戰區,若不是廖惜趁她上班時進出清理,還能住人嗎?廖惜心裡叨叨念念,忍不住就說出口了,伴隨小幅度手勢,像身邊圍繞著隱形觀眾席,內心戲必須用視覺可見的方式展演。半夜裡的浴室迴盪著她的自言自語,倒像一來一往吵架似的。
走出浴室時,瞥見遙遠的房門閃了一線燈光又迅速熄滅,大抵猜得到是遙遠才剛入睡就被吵醒了,開燈看鐘又蒙頭睡去,也許還有她聽不見的一聲咒罵。廖惜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橫豎是睡不著了,廖惜躺回床上,把今日工作全在腦子裡預習了一遍。陽台還有幾件待手洗的貼身衣物,但水流擾人清夢,半夜晾衣平白沾了露水也沒意思。她估算著天亮後先去買菜,遙遠今年發願吃素了,她也跟著少肉少油,但小文大言的晚餐又不能太清淡。還有,若今天日照好,下午就該換床單了,以免天涼多陰不好收拾。電扇也該一併洗淨了收納。
今年暑氣特盛,熱得不尋常,她每見陽光曝曬便想著採收夏茶的悶熱。也約莫是夜半時分就該下田了,採到上午十時收工,以避開炙陽烈烤的中午,在田邊的茄苳樹下吃飯、小憩,有時阿姆要她跑回家餵雞,到日頭西斜了才返來接續採茶。
往事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她勤快、懂事,阿姆會特地遞涼水給她喝,沒說出口的稱讚她都讀到了。家裡九個孩子,她排行第七,能輪到被寵愛的時間很有限,沒什麼擁抱、哄眠、說故事的溫情時刻。她喜歡挨著阿姆做事,採茶、醃菜、洗碗,阿姆得空時以肩頭的毛巾一角草草擦拭她汗濕的額頭,對她笑,就足以令她挺直腰桿。
彷彿也有夢裡那樣的逼人光照,主屋前的禾埕遍布昨日才採收的新茶,遠方傳來重機引擎,快速旋轉的機槳如鏽鏈般破碎作響。阿姆一把摟緊她返身進屋,忙亂中踢倒了昨日才剛封口的醃菜脯,乾扁略有發黃的白蘿蔔條四處散落,夾雜在深色茶葉上像一條條蟲蛹。後來才知道美國機這次不是來轟炸的,而是護衛第七艦隊巡航台灣海峽的維和軍機。那年廖惜才四歲半,未曾經歷戰爭,但阿姆不久前躲慣了米國轟炸機,聽到直升機螺旋槳就反射性驚懼藏匿,哪裡知道原來才不到幾年,貼著同樣國旗的飛機就由敵軍變成友軍,風雲一夕變色哩。
那大抵是廖惜這輩子唯一躲空襲的經驗。多年後,經過記憶篩選停格的視覺印象,竟是屋外散落一地已然髒汙了的白蘿蔔乾。好可惜啊,阿姆說那一甕等她長大結婚就要當嫁妝送她,到時老菜脯都變黑金色了,煮雞湯非常清甜呢。還有氣味。阿姆衝過來摟緊她,轉身搶進屋內神桌下面躲藏,肥厚的乳房和肚腹連成柔軟的臥丘,廖惜被擠在熟悉的女體裡,有悶香,是忙了一早上採收夏茶摻著汗漬的香氣。
阿姆的眉目深邃,皮膚曬了就紅,紅了脫皮後過一個冬天又恢復白晰,在客家庄特別不一樣,有種神祕感。一直到十幾年前,遙遠帶廖惜到歐洲旅行,在萊茵河畔往來的高加索人身上,她依稀看到阿姆模樣的復刻版,那容易曬紅的脆弱白膚,鼻翼兩側浮動的雀斑,闊肩長身,黃褐鬈髮。也許是荷蘭人來台時,祖先曾混過血吧?不知在哪一代?不知經過多少變異?基因以神祕不可考的跳接遺傳下來,像是祖母特別恩寵,指名了遙遠,以外顯形貌印證祖先們雜交混血的漫長歷史。遙遠個子高䠷健壯,有淡淡的雀斑和深陷的眼窩,她年幼時以淡棕色瞳孔注視著大人時,廖惜常有錯覺是阿姆回來了,摟抱她像代替與阿姆間罕有的親密。
躺不住,她想起衣櫃該換季了,輕薄夏衣可以摺疊妥收到深櫃,把長袖衣褲翻出一一掛上衣架。
五斗櫃上方有一張加框的全家福,顏色都褪成昏黃。廖惜將一疊夏衣收進櫥櫃下方,失神望著相片。全家福相片是三十年前拍的了,彼時遙遠才七歲,偎在她身邊像個洋娃娃,粉紅色亮片紗裙,是遙遠自己挑的衣服,但如今她一見就說老天爺啊丟死人了。芬芳站在爸爸旁,兩個人都細瘦,進善眉頭微皺,視線總是失焦,常年呈現一種迷路的神情。芬芳的身體略向後傾,一臉忍耐,盯著前方像生著氣。她長得像爸爸,濃眉英氣,細目秀緻,身量削瘦不長肉。個性倔強也像爸爸。
芬芳和爸爸有好長的時間不曾說話,關係凍結成硬土,柴斧也敲鑿不開。同一個屋簷下,沉默像冬霜罩土,封鎖任何生機。一直到芬芳大學畢業那天,才主動對老爸開口: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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