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學做小妹妹的大哥哥──誰在懷念羅霈穎
【內容連載】一滴黑色發光的淚

一滴黑色發光的淚

一 頑皮兄弟女嬌娃

 

我們家,多年來都是男生天下,食衣住行玩具,都走陽剛路線,連本來老實膽小的我,為了應付慢慢變得刁鑽好動的弟弟,也不得不勇武霸道,作風強悍起來。

久而久之,媽媽對我們兄弟講話的聲音,漸漸由溫柔的輕聲細語,轉變成大嗓門獅子巨吼,而且手中隨時拿著雞毛撢子,從繞著飯桌追逐弟弟,到樓上樓下追著我,到繞著院子追逐東奔西竄的兄弟倆,家裡屋外,以猛烈的關門推門聲與劇烈的敲門開門聲,拼拼砰砰,組成一套完整的銅鈸鑼鼓伴奏交響樂,演出各種驚險萬狀的「一娘教子」戲碼,鍛鍊了哥倆淘氣的身手,累壞了眉頭緊皺的親娘。

這一切的一切,從妹妹出生後,有了改變。家裡文雅而女性化的東西,越來越多,從「超外差式五燈收音機」搭配「黑膠唱片機」到電視機、電冰箱,從腳踏風琴到立式鋼琴,還有各種英日女性服裝縫紉裁剪專刊、毛線針織設計手冊、時尚服裝雜誌,還有香港影劇月刊,如《南國電影》、《銀河畫報》……之類。這些書刊,比起媽媽為我們訂閱的《學友》、《東方少年》還有香港的《兒童樂園》,在印刷上,都要精美許多。

首先,家裡出現各種大小玩具洋娃娃,讓我們這兩個土頭土腦的男生大開眼界。因為,我兄弟倆的玩具,多半是二人聯手,以土法自製,項目無非刀槍、弓箭、繩索、棍棒之流,種類十分有限。這些洋娃娃中,個頭大的,幾乎比玩玩具的小妹妹還要大,尺寸小的,則僅有小妹妹大拇指那樣小。連剛問世沒有幾年的芭比娃娃(Barbie),爸爸也設法託人,從香港買了一個回來。可惜這些娃娃,大部分都慘遭毒手,或挖眼斷手,或折腳去耳,最後不知所終。凡此種種,究竟是誰惹的禍,如今已不可考。

自從妹妹懂得翻看圖畫書後,給她講故事,成了我的不定期職責之一。常常發揮漫畫筆法的我,總是一邊講一邊畫,務求情節生動有趣,完滿達成任務。

我的漫畫本領,是在小學四年級時,磨練出來的。當時班上來了一位轉學生陳明智,很會利用下課十分鐘,在小紙片上,漫畫各種人物、動物,分送大家,沒多久,就與全班打成一片,尤其受到那些無知女生的歡迎,弄得我十分嫉妒。於是我秘密在家苦練,希望幾天之後,就能與他分庭抗禮。

我要和他比的,首先是速度,他十分鐘可以畫三四張,我就要畫五六張,才能稱王。他人物專畫公主、王子,動物擅長貓狗鼠兔;我則專門練習畫各式各樣的大眼睛公主,以討女同學歡心,並且進一步,開發新題材,畫武將、戰馬,爭取男同學認同。最後終於以能在公主的大眼睛邊,掛上一滴淚珠,成為獨門商標風格,不但大受女生歡迎,連男生也爭著要搶。當然,畫大眼睛與淚珠時,一定要在旁補畫上十字光閃,增加晶瑩剔透的感覺。

遵奉母命,為哄念小學的妹妹開心,我約略施展兒時漫畫伎倆,當然馬到功成,不在話下。後來在妹妹留下的大筆記本中,還找到幾張當時我說故事時的配圖(如上圖)。雖然紙張早已泛黃,但大體保存完好,半個世紀以後,又原封不動的,回到我的手中。

 

二 機場送別不揮手

 

大學四年,我住校,一天到晚,忙我自己的;回基隆老家的次數,間隔越來越長,對妹妹的成長,關切越來越少。只覺得上小學的她,已擁有家人親友滿滿的愛,一定可以快樂的學習,輕鬆的遊戲,無憂無慮的度過童年幸福時光。不過,只要我在家,有朋友來訪,妹妹也在家,我一定請出來,禮貌而正式的做一番介紹。

大一時,我招待班上男女同學來家裡玩,當然馬上把上小學一年級的妹妹請了出來,鄭重介紹給大家,並合影留念。

班上唯一的僑生,是馬來西亞出生的蔡保祿,與妹妹特別有緣。他們結緣原因是,當妹妹知道他是從馬來西亞來的,便一面大方與他握手,一面好奇又信心十足的鐵口直斷:「那你一定是屬馬的嘍!」弄得一頭霧水的保祿,當場愣在那裡,結結巴巴,連聲說是是是,把大家都笑出眼淚來了。因為同學們依稀記得,他好像應該屬豬。

因為孤身在台,每到過年,保祿只要有空,一定會欣然應邀到我家共進年夜飯,留下不少與我們三兄妹的合照。

大學畢業後,我服完兵役,一面在進出口貿易公司上班,一方面準備出版處女詩集《吃西瓜的方法》。接下來便是出國留學,從西雅圖華盛頓州立大學開始,豪情萬丈,放眼世界。

當年出國留學,是一件頭等大事,而台北松山機場,則成了現代「陽關」,留學的目的地,多半是位在台灣東邊的美國,「西出陽關」因此就成了「東出陽關」,彼岸不但「無故人」可遇,同時也可能造成與此岸親人永遠的生離死別,今後再難相見。於是一人出國留學,眾親朋好友都要來送行,除了基隆的親友鄰居,還有遠從左營北上的姨丈阿姨表弟一家,群聚出境大廳,聲勢浩大。

小學剛畢業的妹妹,一直緊緊抓著我的衣服,低頭跟著,沒有說話。我揹著航空公司送的嶄新手提袋,輕輕撥開她的手,忙著左右轉身,興奮的與大家握手寒暄,一眨眼,便到了手執機票護照,出境驗關的時間。我匆匆通過出境關卡,走了幾步,下意識的回了回頭,與玻璃門外的親友揮別,隱約看到大家都在拚命搖手,只有妹妹一人呆立不動,沒有任何表示。

到了西雅圖的我,走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機場送別的事,早已拋在身後,忘了個乾淨。寫航空郵箋回家報平安時,只簡單的附筆向弟妹問候了一聲。而爸爸的回信,則出之以曾文正公家書的寫法,宣紙毛筆,從頭到尾,一絲不苟的叮嚀下來。信末,連媽媽都沒提,更別說弟弟、妹妹了。

 

三 黑色發光的眼淚

 

妹妹的遺體火化後,依照母親的願望,由兩個表弟陪同我,護送包裹在明黃色繡囊裡的大理石骨灰罈,奉安大溪禪寺納骨塔,與父親做伴。

法師開著靈車,一路誦經,帶領我們,上了國道三號,疾駛南行。到了三峽,下交流道時,法師沒有右轉,順著恩主公醫院前的四線大道,朝台三線行駛,反而,出乎我意料之外,一個左轉,轉向大漢溪旁的一條小徑,曲折而前。

熟門熟路的我,立刻糾正法師選擇的路線,得到的回答竟是:「按照谷歌導航指示,走這條路,可以避開堵車。」兩個表弟也立刻手機上網,表示同意。我心想,在這附近活動了近十年,居然不知道有此秘徑!這一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暗忖道,不妨姑且一試,說不定有新的發現。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已經來到大漢溪邊。這兩天,颱風外圍環流,帶來了幾場淋漓滂沱的大雨,原本鋪滿慘白亂石枯枝,奄奄一息的大漢溪,今天居然豐滿四溢,波光湛藍。岸旁一排相思樹,枝葉隨微風舒展,倒影在水中搖曳,於恍惚迷離的水天之間,散發出一種多瑙河式的嫻雅風緻。

盛夏的天空,深藍淺藍對照,乾脆透亮,這一塊那一塊,色彩格外鮮麗;盛夏的青雲,白得清清楚楚,堆得高聳雄奇,這一朵那一朵,形狀刻劃分明;盛夏的植物,葉片在陽光強烈照射下,不時無風自動,閃出玻璃反光,散發不鏽鋼的爽利,充滿生命力的爆發。

陽光似乎在山石草木的體內,裝上了各式各樣的燈泡,讓所有的物體,從內在發光,把所有的影子,都狠狠的濃濃的,打印在地上,列印在水上,影印在萬物彼此的身上,讓所有的生命都相互火燙烙印,感受彼此灼熱的存有。帶著發光發電的活動力與逼人而來的存在感,盛夏輕易的征服了我們每一個人。

出生在盛夏,又告別於盛夏的妹妹,似乎是盛夏的化身,永遠企圖把秋冬銷熔於無形。

想到這裡,靈車忽然轉彎,離開了水岸,進入一片黑暗的樹林,開始左右盤旋的往上爬坡。嗯!殊途同歸,應該距離納骨塔不遠了。台三線的四線大道,兩旁都是水泥公寓,單調乏味,實在毫無可觀之處。懷抱著妹妹的骨灰罈,我很慶幸,能陪她在人生最後一段行旅中,選擇了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所謂「人跡罕至的那一條路」(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就像她生前堅持走自己的路那樣。

在重重樹蔭的黑暗中,我回想剛才與表弟執筷撿骨入罈時,面對一盤參差不齊的白骨,嵯峨有如極地拒絕融化的冰河,崔巍又似天邊凝固的白雲,我一時手軟,只有力量撿起最小的一片,輕輕置入深深的罈底。

又回想到,比妹妹大三歲的表弟,在等待遺體火化時,忽然鬼使神差的憶起松山機場送別的往事。他若有所思的告訴我,因為當年是他第一次到台北,見識台北機場,所以印象特別深刻:「送走大表哥後,大家正準備離開,忽然小玲一個人,嚎啕大哭起來,惹得四周的人群,都回過頭來察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蔭暗的山谷中,懷中捧著妹妹黑色骨灰罈的我,有如捧著一滴凝固的黑色發光眼淚,一盞聚光的黝黑大理石燈籠,眼眶裡,強忍了十二個日夜的淚水,終於無聲無息,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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