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島光未眠
【內容連載】潦草人間

潦草人間

 

 

慣用的右手意外受傷了,隔日卻有從早至晚的紀錄工作。畢竟那是幾個月來僅有的大筆收入,也是一份早已訂下的承諾,遂捧著手,夜晚車行到急診間請求護理。護理師將每根手指沾上敷料,白紗布掩蔽傷口,終至邊邊角角的全部覆蓋。這形式最後看來像是整隻手掌的包捆。真是孤掌難鳴了。

 

我試圖提線般提起我的木偶手指,向前方伸延,拉扯的些微痛楚彷彿傷口之中重新擠出了傷口。一洞又一洞地,相互成為不妥貼的齒輪在動,搖晃著血肉,發出了聲響;但有時又宛若上面敷著的凝霜一樣地靜定。

 

如剪刀般剪去了過往所有的習慣,學著再以左手重新開始,也這樣照顧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像往常一樣拿著筆快速抄寫,可總也無論如何都還能對著鍵盤單手敲打。只是受損,不能說是全壞。

 

而我這樣的年紀其實離那件工作算是太遠,已經近乎一個偏移人生路徑的取樣:如何穿上「成人中」的衣物,如何脫下即轉成孩子,兩邊徘徊,偶爾去錯了自己。

 

在白日的恍惚裡坐進了北上的車,筆直開往五號公路,穿行「泡在水裡長大的隧道」,像渡越一場白日之夢。回到了從前去過,早已搬離的北邊城市。將所有的非日常心意,用巨大的車輪輾平成日常;用路過的風景把自己一點一點地,宛如專屬宿命般全盤埋沒。

 

我承諾做一件看來適合自己性情,過程也十分熟悉的勞動:現身圍坐人群裡,在一張桌子的邊緣,譬若仿品般擺置自己。無須開採礦洞裡的言語,沉默地把自己收束到無人注意的地步。我只須好好傾聽,但有時也會忍不住望一望那些談話臉孔。而這一場場會議關乎未來的文學新例,迤邐著一大片可能的輪廓、別樣的明亮、被擴展出去的界線。在那裡,屬於例外的或許只有我。

 

受了傷的單手同樣擺置在鍵盤,追逐著在場者的話語,卻從未真正趕得上。多半仰賴事後的錄音檔案,一遍一遍的聽取與辨識,記錄成被熨平和沒有熨平的文字。他們說出口的,說得太開的,警覺而不願被記下的,便用手指指向那些閒散字句。我停止記下,並且悖論般地全然記住那些不要。刪去語氣贅詞、將空隙提前一格,含糊不清、斷掉不全、只存話頭的則嘗試不改原意的捻摘或補足。之前與之後都必定閉口:有過誰人與誰人的論辯?而誰又是雀屏中選的唯一?直到白紙黑字的交代與確認,直到後來的全部現出。

 

工作後某日,複診我傷口好了卻無法彎折的無名指。每天我感覺這根手指一吋一吋的死,筆跡一吋一吋往下掉。午後在診間,我說,握緊時會痛,連握筆都痛。醫生淡然問:那有怎麼樣嗎?或許他的隱藏信息是:我見過許多比你更嚴重的,這沒有怎麼樣。但我只是希望他告訴我時間過了會再更好。而他的困惑變成了我的困惑:有怎麼樣嗎?

我不死心,伸出左手彎曲手指,示範所謂的正常運作,伸出右手擺放在一起,希望他能察覺這之間的差距。他看了,也只是說: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

 

我回想起中學時,有位喜愛的老師坐在我對面的椅上詢問,因為某事剛剛淚流但很快擦乾了眼淚的我,是不是在假裝哭泣?面對著令人混亂的問句,我竟然就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簡直成了某種防禦的膝反射。不知是為了獲得他人的喜愛,讓他覺得自己才是正確的而自暴自棄;還是不知怎麼面對這荒謬的質疑而自暴自棄。遂真的像迎上前去,對傷口說謊了。更使人無措,卻也是事後才會察覺的事,即是,對方立刻就相信了,相信我並沒有真的哭泣,大概只是在做表演。這份重新塑造的謊言,完全掩去了適才的那一份真實,遂讓過去的真實變成了謊言,後來的謊言變成了真實,重新融合之後,這些卻轉成了沒有被解決,只是沉了下去、壓了下去的新的悲傷。

那些遮蓋著每一種表面底下的表情,那些無人知曉的夾層狀態,再也沒有人想要去意識。彷彿觀看了一場我突如其來、異想天開的戲劇表演。

 

因為那是被量度過後,介於「之間」的事。

這種程度,你可以不要說。

 

在漸老的這個時刻我突然感到傷心,突就感到成為鬆脫螺帽的那種哀憫。我感覺自己彷彿千里迢迢投身了一個炎與涼的淵藪:世界是一座橋,而你不可以在橋上照鏡子。但我終究還是只能將自己的情感從明亮的窗戶,轉移至地上的髒水窪。

 

已經完足的人照樣寫下過去的匱乏,我該怎麼去談匱乏之後,倘若我現在還是匱乏?怎麼理解那些遭逢,都是災厄帶來的短暫親密?從前與往後都沒有過的天倫愛,讓普通的戀慕都空手回。為什麼我去過的每座城市、途經的每條街道都變成了讓我流淚的街道?走過時揚起的灰塵最後只吹進我家門?家徒四壁豈敢有夢。家就是童年時父親不帶鑰匙氣急了撬壞的整扇鐵門。為什麼我走不出去?

 

時效提醒了無效,但我擁有的技藝從來就潦草,而終究手邊印上字跡,沾滿了汙漬。我曾為題寫作的「擱淺」,藝術家指稱的「蹉跎」,抑或「朦朧」,這些標示著生命某段滯凝狀態的語彙,也成為了某種創作的核心。就像慢動作演練一眼瞬間,也與我們永遠的愧疚之感攪成同一種意思。

 

同在一整排的葬列般,讓最為匱乏的模樣走在最前頭,在葬列裡試圖對著後方傳聲,命令每一顆心白日也該運行。但每每轉身看見的竟都是更年少、更稚幼的我自己。

 

也好像書寫的事:徒手掘開堅硬的地面,想要創造出一種活下去的欲望給自己,卻轉而受困在這個命運裡。

 

我千迴百轉書寫的都是「我之不能為我」之事,都是冬日玻璃般的隔絕。是已經失明的賈曼告訴自己,為了最後的創作與愛再活下來的一年。我以為只要我隱晦、更隱晦地說,靜默如謎,就擁有了虛構的萬分自由。但我明白的卻是我就是破損了,就是所有文學例子都在說明世界正在疏遠我。

 

當你量度著深淵,深淵也在量度你。有天,世界某端問起:你最近好嗎?時間被心意所晃動了。但我只是用那隻無名指壓上貼圖,回應了哭泣,非常快速即時且如吹灰,看來竟與自己密緘箱子裡所收藏的死亡如此相似。而即使往死裡走,關於死亡的疲憊,還是無法比已死去的人說得寡少。

 

他們只這樣提醒:如今再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加遙遠。

 

 

青年旅館

 

五扇漆成藍色的鐵門開了中間兩扇,照進老家裡的陽光與蔭影各半。母親坐在流動夜市買來的桃紅塑膠椅上,低著頭,眉頭皺起,拿著小剪刀仔細拆著一條運動短褲的內襯線段。昨夜車好的一批衣料原本已被載送到成衣工廠去,但內襯與外布的配合應該前短後長,母親卻處理成相反,被工廠重新退了回來。踩踏針車時很快就能向前縫綴過去,但一條條線段的重新挑起,然後拆除,卻是加倍的困難。

 

「一工賺無一包鹽。」母親近日常常這麼自語。

 

母親是平車車縫的外包作業員,以「裡面的人」稱呼工廠員工。二三十年來,這些成衣半成品總堆積在前廳,陳年的棉絮總是到處沾黏,在高處的櫃子上,或在低處的鞋子上,每日掃不盡。在這個門戶向外洞開,彷彿能隨意被路過的人指點的地方,時間總是陡然地慢了下來。她在這樣的建築特性中察覺自己的堅壁。僵直的性情彷彿與此地互相抵銷。

 

現在她依然覺得這棟祖父母名下,四十多年的房子更像是一座大型倉庫,寄放著不屬於她們的雜物。也可以這麼說:一窟四處皆醬色,有人住著的廢墟似的。存放了長年都寄生在這棟房子的她們一家。

 

因祭祀而回鄉的親戚們,從筷盒的一把筷子中獨獨取走顏色不同、她為了自己而新買的筷子,最後沒有還回來。也胡亂取用明明有物主的杯子。連廚房用紙巾都要整數帶走。彷彿這棟屋子裡的能見之物都不會是她們一家的所有物。

 

父親一系四親等曾吆喝多位友人來訪,母親抱怨他們像住進民宿般的一窩蜂,不問一聲便拿起架上的即溶咖啡沖泡起來,還對味道嫌棄。她以為她能守護的還有她自己的房間。但她不在家時,任何來遊玩過夜的人都可以不經同意地侵入她的房間,或者隨意打開她的抽屜。另一位父親一系四親等邀請與她同社團一起騎車環島的男男女女,中途休息時住進這裡,露營營地般,一行人躺在她的床上或地上,用她的枕頭棉被,沒有重新整理洗滌也沒有人告知她。

 

曾經一回家,她發現有誰搜括了書櫃上她一點一點存錢,一冊一冊收集的漫畫書,但最後不知為何整個裝滿的紙袋就這樣丟在地上。聽母親說那是父親的允許,讓他們「喜歡就拿走」。很夜很疲倦工作完回到自己房間的一天,卻有很沉很響的男性鼾聲從她隔壁本應無人的房間傳過來。一個說是父親友人的陌生男子就在那裡住了一週。

也有過幾次,父親不經商議便丟棄她放在客廳書架上的書籍、唱片錄音帶,不是因為占了位置,只是他的情緒來去,和他以為的權威。

 

往後她便明白什麼是「積沙成塔」:一天一天的死亡,不亞於任何死亡。

 

為了省電省水,所有人的衣物從未分開洗。無論類型,或者顏色,都簡簡單單一整桶洗衣籃的髒衣直接倒入洗衣機裡。那些因易褪色而最後沾染了所有的特定幾件衣物,都必須經歷過一次失敗的經驗才能另外明白。純色變成粉紅花綠,宛若一張張被外力強加轉換,澈底變異了的臉孔,卻十分輕巧無所謂的掛晾在那裡。一整排看過去,那景觀就像一夜之間從地平線那端突然湧來的東西。就像那些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就是發生了的種種事物,倘若能尋出一份原因,不過就是歸咎於自己過於弱氣罷了。一切已有固定的習慣,固定的流程,是母親的不成文規定,後來發覺要改變其中一件,就必須牽扯後面千千萬萬件。她並非覺得這是專屬於母親的工作,只是這個家裡從沒有人比母親更早睡、更早起,也從沒有人像母親一樣,成為她的直系血親之後就一直待在這個空間裡。

再後來,她買了許多細網洗衣袋,當作一種各有各的隔開。就像是這個家的一則隱喻。她想起曾與母親討論是否更換某一款帶有香氣的洗衣粉。母親皺眉,「查埔人衫芳芳,毋是勁奇怪嗎?」她則憎母親一直以來的自我限制:彷彿這棟房子的一切都必須綁縛在一起。彷彿家人之間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她只說:「為什麼不行?」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那我需要與想要的呢?」

 

或許是這樣,她變成一個很重視物件與界線的人。

 

又好像在一個親屬、雙方關係裡,只剩一個人在負責。痛苦的時候她的確說過:家人不是這樣當的吧。

 

無口與隔離的狀態。以為沉默可以在這裡安棲,但喃喃的都是混亂,吐出的都是尖銳怨氣。沒說出口的最後都成了這房子的牆。那些虛構的文字只能一點一點吃著現實基礎。更多的蠶食或啃噬。她覺得這些改寫其實都是非常致命的。

 

像父親的刀曾砍出一道痕跡,就嵌在一張木椅的扶手上,證明她有過的記憶。有時他把洗好不久還沒晾乾的衣服從大盆裡傾倒在地上,有時把自己吃不完的餘物丟棄在地上,每每需要別人為他收拾殘局。有段時間他著迷於將樹枝切成小段,放在桌上香爐裡燒,自己離開家裡,讓待在家裡的她們只能窒息。生理性的涕淚,偷偷施以物理性干預。直至今日仍可以看見被煙燻得黑黑的天花板。為什麼?不知道。每個人有自己的鬼怪與魔障。

 

或父親抱著一隻他說是別人送的,已經取好了名字的狗,準備站上她買東西贈送的體重機。那台體重機因母親工作累積的那些棉絮看不清指針,其實擦一擦上面的壓克力板就可以了,他卻一拳擊碎了壓克力板。見怪不怪。反正他也總將一時打不開的任何包裝,大力甩在桌上或地上。世界都欠負了他。幾個月後,那隻每日跟著父親坐上摩托車出門的狗,不知去了哪裡,沒有再回來。

 

有次在街上遇見父親迎面走來,他卻沒有認出她,宛如路人一樣擦身而過。幾乎像是那種毛骨悚然的民間傳奇:有人說了一輩子的謊,而你一輩子從不真正認識這個人。總是讓東西消失的父親。她就活在這樣的故事裡,若無人想要交換,應該也不算平庸。但她以為這些都是屬於低度的創傷,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選擇關上燈,或閉上眼睛。家應該是一個能夠獲得心理安全的基地,但。好像她們的日常風景到底就是那些微小的歷劫歸來。只是彷如母親車過的衣料,外與內混淆了般,翻了過去。

 

她也彷如在一份虛構故事裡,浪費全知視角的讀者,就算事件明明白白攤開在那裡,她也仍然無法理解,完全不能理解。每個人都是第一次過這次的人生,沒有引路,回到一個蒙童般狀態。

只要聊到所謂的將來以後,母親就會問她現在還要「讀多久」?母親中學畢業,一直是手工勞動者,多年的經驗卻無法有效的積累。絞在一場彼此傾軋卻莫名存續的婚姻裡。雖然怕她重蹈自己的覆轍,但還是希望她趕快進入婚姻。而她若干年後重新回到學校讀書,是以為往後永遠孤身,或許能有其他 的職業可能。但依然住在這地方,就意味必須在單日內往返三座不同的城市。

 

從東部、北部,一直到西部,計算時間與距離的花費過後,開始選擇每週裡有一日,提前一晚住進台北的青年旅館裡。

 

訂房網站上找到的第一間青旅,位在西門町的食街。在有一般住戶的舊公寓裡。一樓進來右邊隔出一小爿地,原本應該是保全的櫃檯,如今堆滿了用紅白塑膠袋包裝起來的雜物。一台老舊映像管電視機。電風扇橫擺著在地上。公布欄上貼了一張些微破損的靜思語。一張恭賀新年的大紅印刷春聯。一些累積至今的公開齟齬與住戶紛爭。而這些物件裡有屬於人們過往的故事,卻也有總是囤積舊雜物的老家既視感。

 

九樓公寓共用的唯一電梯門開後,便是一長條櫃檯。燭光極低。周圍擺滿旅遊宣傳品與明信片,立面展示了某訂房網站的評價分數。她沒有什麼旅行的經驗,甚至高中之後沒再參加過畢業旅行,一方面怕人多,一方面沒有錢。那是第一次到訪青旅。穿著黑色套裝的短髮女孩俐落地向她要身分證,帶她跑完整個入住流程。她便成了女性C室五號。用三百多元交換能躺下歇息的台北一夜。

 

遇上過於熱門的假期時段預約不到西門町的青旅。第二間選擇住進的青旅在東區。住宿費是西門町青旅價錢的兩倍,但包含免費取用的早餐(雖然六點多就要退房出門乘車的她通常吃不到)。間雜住過台北車站附近的幾間青旅,節奏更緊張急迫些,因為轉車方便,評價較好的幾間訂房也更困難些。時不時遇見來台跑單幫的代購者,將大行李箱的東西一件件鋪平在房間的共用走道,只說聲Sorry。

 

每間青旅的空間設計有所差異,入住流程大抵相同。她第一時間總先巡視一下交誼廳,去到新場所總先找好垃圾桶、洗手台。青旅的空氣裡總會讓人想起童稚時期養過的蠶寶寶與桑葉,充斥過度清潔與過度冰涼的固定氣味。像她毛織棉料衣物上老是吸滿父親吐出的菸臭味,浸骨似的。旅人們吹著頭髮,淋浴間留滯著轟轟的熱氣。

 

打開了各種旅行用包裝的她,明明延續著原來的自己,卻也感到一種生活的變形。感覺到了不同的空間,就在裡面變成不同的人。

 

在不同的空間,就放進不同的自己。

 

有次,她同樣在清晨六點起床梳洗,對鏡整理衣著,一個白雪頭髮的熟齡女子,和善地向她搭話:「天氣好像越來越冷了。」女子的語氣中帶有適切的距離,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看來不像背包客,也不像來家族旅遊的白髮女子,視覺年齡很接近母親。不知女子為何也選擇住進青旅?因為她幾乎沒有在任何一間青旅好好睡過覺。常遇見那些太將青旅當作「自己家」活動的旅人,總希望一切壁壘分明的她,在這裡實在太難了—有腳氣的室外鞋拿進沒有對外窗房間的人;在禁止吃食的床鋪上揉著塑膠袋吃食的人;整夜不停刷刷拉著某條行李或衣物拉鍊的人;每動作一次口袋裡的零錢便互相碰撞的人。每個房間裡六座腔室般上下構築的單人隔間,一九○公分以下才能睡的床,只要有一個鼾聲如雷,耳塞也無法屏蔽的一夜旅伴,她便無法真的睡著。天方板上方總有什麼掉落下來的聲音,加以不能睡過頭的不安,她往往只是待在黑暗裡,壓抑自己的不解,放平了自己的骨頭。

 

她不知道白髮女子是否和她一樣,是無法停止漂浪的人。她只向鏡子裡的自己點點頭說,是啊真的好冷。她曾經想記錄下什麼,但不管怎麼重新描繪都有種不在現場的感覺。她有時也覺得已經沒有餘力再去傾聽他人的故事了。敘述,與敘述他人的敘述,都好累了。或許是知道倘若還有機會,交換的將不會只是各自的故事。說的出來的都能成為故事。但如果缺乏語言系統的完整表達,是否永遠無法讓人看懂那些藏身在淡漠臉孔其後的痛苦程度?母親大概是這樣的吧,只是倒過來成為一種誇張敘事的演出。而她的沉默不語也是。

 

她們每每無法將話題延續下去。母親曾疑惑:怎會生出這麼「無ほ款」的女兒?她知道那些自己絕對不會對孩子說出口的話。但她卻無法阻止母親對她說。她不想用一種故事化的虛構語調去提呈,或許她也害怕發現自己是被自己的故事吞沒的人。

 

天上的雲,地上的泥。她以為生活應該是自食其力。但這些不知意義之微物,卻輕易使人全部歸零。如同某日預想申請學校宿舍,但學費、學分費加以住宿費,過於龐大的金額,她無法一次全額負擔,遂到某家銀行申辦人生初次的信用卡,試圖分上幾期零利率,加減延後付款。其後兩週,接到了一封電話簡訊:「本行依您申請所提供的資料,經電腦系統綜合評審後未能核發,特此通知,敬請見諒。」她走到提款機前,一張卡片一張卡片的查詢餘額。她不知道這樣一個制式女聲:「請選擇餘額顯示方式」,滋滋遞送「請收取明細表」的重複行為竟會讓人感到心酸。存支相抵後,月底三個戶頭加起來不到一千元。但她後來也學到郵局的提款機可以領出百元鈔。領出最後的三百元,鬆了口氣,剛好可住台北青旅一夜—可以說不算窮還有三百元不是嗎。

 

她記得先前在台北租屋,看房時,其中一個房東要看工作證明文件,還要成年很久的她拿到雙保證人意即家長的簽名,不斷強調絕對不租給年紀過大又沒有正式工作的單身女子。抑或在某夜,她走往西門町青旅的路上,發現眾人圍觀一西方女子,她絲巾蒙上雙眼,微微張開雙臂。地上置放紙板以英文寫著:Maybe you want hugs?下方漏了筆畫的中文寫:「也許你想要擁抱?免費。如果你能幫助我在旅途中捐錢。」這些西方意念總以為你情與我願便能以一次性的擁抱交易短暫的居所。

 

在青旅終於累到睡著的某天,她夢見在黑暗裡打破了東西,卻找不著碎片。但她已經是成人了,她以為她可以自己丟掉不想要的東西。她卻只是不斷離開無法屬於自己的房間;不斷將其視為過渡的、不重要的時間。

 

像這幾年母親對她抱怨太多次:這輩子什麼都沒做,怎麼就忽忽老去。遂開始要緊起她坐三望四的身體,暗示她快來不及。在這個被認為懷孕生子的難度逐年升高的年紀,她漸漸察覺到一個被拓出的空間,脹大的氣球般,外部是減不下的腹肉脂肪,內部是溫暖子宮。子宮與房子已是過於舊式的譬喻相連,就像身體的故鄉與鄉愁,而她早已忘記曾經來自怎樣的子宮。像她明明在家卻時常帶著想要回家的心情。

 

所以她只是說出了平常會說出口的話:「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從來沒說:「拜託讓我從這裡逃出去」。

鑿刻在某種唱盤似的。一次又一次地迴轉。

有聲音傳過來:好弱。好弱。你實在太弱了。

 

這不是一個「發生了什麼事」,幸好走過來了的敘事,而是一個寫到後來,該平均分配好的比例全部歪斜了,現在仍在發生,或許未來也仍然繼續不變的敘事。

下課回程,重新經過台北,示現在她眼前的,已像是烏比莫斯帶般的熟悉風景。窗外全是黑色的畫面。她不知道能祈求的遠方有多遠,能踩出一個轉圜的餘地?還是換了一個形式卻留在原地?就像她在一份寫作補助的申請裡,發現自己快過了社會的青年定義;就像她已經過了青年時間,卻仍然只能選擇住在青年旅館裡。支付一天就只能住一天。

 

她夢裡的地址已經成為她現實裡的夢。她有時會想起母親說她已經「沉到了底」。就好像她們是不值得過好生活的一類人。但即使躲在階級的名義下,她也不知道這種生命到底經歷了什麼?而她也不是為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算「可惜」,才繼續活下去。

 

還在她生活裡的,已經不在她生命裡。她們只是變成了不共享未來與日常的關係。不是只有消失的才感哀傷,在身邊卻想讓它就此消失的也同等哀傷。好可怕。她無法想像從哪裡到哪裡是束手就擒的她的命運;哪裡到哪裡是可以調動的她的意志。降下來了,就是永遠地卡在那裡。她們都仰賴那棟房子維生,所以只能消去自己。永不能修復。彷彿再無別事。噠噠噠噠。如同踩著針車的母親一次也沒有理順自己的人生。

 

她並不想知道她們這樣重複的線段會有多相像。但她沒偷懶。不,或許她與母親都沒偷懶。她們只是將臨頭與即身的各種問題暫時先保留,擱置,不知怎麼去處理。那就像會發生在誰家的故事一樣平常。那就像在某日訂房,她發現自己被網站列為等級二的「旅行常客」。

 

突感覺到一個不能僥倖的時刻,卻僥倖且奇妙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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