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神──我那借身給神明的父親
【內容連載】入乩之前:相信

入乩之前:相信

 

 

曾經聽過一個說法,父親是在孩子出生之後,才有真正成為父親的感覺,孩子一面成長時,一面學著當一個父者。

 

在很多時候,對我而言,父親像一個被保藏許久的祕密,既遠卻又靠近。

兒時在填父親職業時,母親和姊姊們都要我寫下「商人」兩字,家境一律填小康,實際上我僅知父親在我幼稚園到小學時期,開過鐵工廠,鐵工廠若是一家商店,賣什麼我也說不清。而後鐵工廠只存留住家功能,父親時常用大型提袋來收納,裡面放著一盒盒大小不一,有些帶著閃亮,有些不那麼明亮的物品,把玩時會被制止說要小心,別折損了商品。

在初青春期時,一個未被警敏的尋常夜晚,我抬頭仰望黑白監視器,畫面中混雜的人影,身影中陌生與熟悉交錯。隔天我似乎正常去上學,家裡一片晦暗,那時同學從新聞報導裡得知了我家的祕密,他們紛紛向我確認:「那是妳家哦?原來妳爸是做那個的。」祕密被揭露,我同時陷入另一種恐慌,其實關於父親,還有很多的祕密,要探尋的話,彷彿在一座樹蔭密布的森林裡,意圖尋找一顆星星,必須耐心且仔細。

 

我想,自己至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感受夏日濃密森林裡,那唯一的星星,我的父親。

 

兒時我和父親極親暱,我喜歡窩在父親懷裡撒嬌,直至弟弟出現前,青春期的姊姊們沒有人和我搶奪父親,我有一種獨享父親寵愛的感覺。到我也漸青春後,在不明確的時間點中,和父親因為各種爭執,以及學涯規劃的認知差異,我們離得越來越遠。

記得和弟弟都尚小時,每回的爭執,我都刻意對他說,他是外面垃圾場撿來的,他才不是我們家的孩子,惹得童稚的弟弟大哭。但後來我懷疑自己才是被撿回來的孩子,有很長的時間裡,我和父親彼此的不了解,以及對他的資訊一點一點增多,我曾思考過,我會不會不是他真正的孩子,如同八點檔裡,我可能是被誰託付給他,或被遺棄,他於心不忍帶回家養的外人。

在冗長的成長史裡,我觀察父親,一步步更靠近他,也在某些時候,大概是基因的影響,我才發現我們的相像。

 

那個總是不被了解的父親,才正被開啟。

 

我原以為父親是處女座男子,因為晚報戶口,父親身分證上的日期,也不完全是他真實的出生日期,父親身分證上的日期是天枰座,不過無法確定晚報戶口多久,我想他或許介於兩者之間,他有處女座的潔癖,要求完美,還有古板及高要求,可是他又有天秤座那種黑白分明,追求公平的特質,又喜歡美的事物。

但是扣除這些,父親就是一個奇怪的男子,他是個心地柔軟的人,卻養出五個剛強的女兒,他能被神附身,卻不靠此來維生或開發一點好處,他常常因為捨不得而救濟別人,卻往往換來傷害,再暗自悔恨。

從懂事開始,我漸發現父親對於他人的眼光與耳語,非常介意,或許是人生旅途裡,充滿過多的落石與傷害,他給自己的標準是,自己付出的部分,看起來要是完美滿分,要做到讓人無話可說,即使自己的收穫是負的也沒關係,或是在他人看不到時,他才偷偷暗自發怒或抱怨,自己的付出不被看見,不被相信。

父親很願意相信別人,那種全盤的信任,如同後來他對神的虔誠,他選擇了相信,原因非常多,但最多的是因為我們是「親人」、是「朋友」,但父親的相信始終是枉費的,很後來才會發現,別人是利用他的信任而欺騙。

而父親的不被信任,也許並不完全說是信任與否的問題,父親談起事情來,容易語氣激動,但他總是真誠替別人著想,或他早已預測到事情的後果,如同他在面臨手足間的事情一樣,他會撂下狠話,認為對方不聽就算了,以後也不要來問他,失敗了也別向他求救。當然,深知他脾性最大缺陷即心軟與好說話的人,最終依然還是會找上他,父親絕對會抱怨或罵說,當初就說了,你就不相信之類的話,再去幫忙解決。

如此的信任與不信任,在父親的一生中迴旋往復,像一條莫比斯環,無限循環著。

若是我在環帶命運中,性格與父親逆向的女兒我,必會繞過一個圈或逆向奔馳,作為一種復仇,而父親絕對不會。

 

曾經在年節聚會裡,姊妹們想對傷了父親的親友,以他們慣用的玩笑式語言進行一點冒險小復仇,父親側耳聽見了,搖搖手要我們別得罪人。後來我依然趁著父親不留神時,偷偷地、笑笑地說上幾句話。那個晚上,我間歇性的失眠症好了一晚,夢也是甜美派。

為了剪斷命運或父親性格裡那條環帶,我努力讓自己聽懂他人語言中真實與虛假,我決定成為第一個絕對相信父親,且對他絕對誠實的人。每當我寫下一切關於父親,都像剪一次環帶,若剪不斷,也要讓自己成為一道剛強的屏障。

 

我像父親,卻又不是那麼相像。他多愁多思又總有夢,或許是那種敏感體質能感應神,我也充滿許多愁思與夢,甚至讓神開了除夢之符給我,但我無法真正感應神,頂多是在某些時刻會隱約感覺到些微不同。比起父親對神的全盤相信,有時我是想挑戰神的,對於神,我總是介在信與不信之間的灰色地帶,但無論神是否能因為人的景仰與香火而庇佑,我選擇相信的時刻,其實是因為父親,我想相信的是父親,而非神,父親不會欺騙我,如同他這一生沒有惡意欺騙過任何人。

 

有種相信,是女兒對父親的相信。

無法確定當我寫下所有文字時,是否會成為一種復仇或埋怨。但我最初是想替那個永遠在意他人言語與目光,導致無法真正為自己發聲的父親,說些什麼。父親不欺騙他人,反而會欺騙自己,說服自己要相信別人,那些人絕對不會的,不會帶來傷害或欺騙,最終父親要獨自承擔結果。

如果我相信他,會不會很多事情就會不同?

我相信父親能在某些時刻讓神進入身體,成為神幾小時,相信他說過的一切都是真實,關於真的傷與恨,或是他人說過的每字每句,抑或是來自許多人莫名的目光,甚至是他和親友間發生的每一則事件,我都相信父親,並承載他的傷與善,還有挫敗。

因為懂得父親人生上一路的顛簸,我也想成為讓他可以相信的女兒,讓他知道當年別人笑著說他都生女兒,那是別人的惡意與不理解,但他要相信自己的女兒,能夠強悍地守護自己的家,勥跤(台語:指能幹)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能在往後的日子,相信有女兒也能過得很好。那不是命運決定,而是選擇相信。

當我成為能聽懂父親口中所有的過去與故事的年紀,父親已是四個或五個女兒的父親,從嚴格的父親,到偶爾必須聽女兒話的父親,長年鑽研過各種通書,同時能感通神多年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那麼多個女兒,他沒有問過神,那可能是他難得相信自己的命運,或者該說幸運。

也可能是命運或神意,父親也曾熱愛寫字,他中學時期的週記,每一週都有很滿的新聞與他的評論,那時的他能完全真誠地敞開內在,化為紙張上的字句,後來當父親有這種顧慮,無法隨心對話訴說時,我便承繼那份書寫,替他寫下關於這一切,以女兒的目光。

 

也許和想像有點距離,我將它寫在這裡,屬於我和父親的相信,我期待我們永遠都不會遺忘,我們手裡握著的那份相信。

當我寫完一切關於父親,我相信父親,一定會走向更好的日子。

因為我們開始相信。

 

 

 

父神

 

 

大年初六,早上十點多,我還在睡夢中,外面鑼鼓號角聲已經大聲作響,我知道父親又化身為神了。

這一天,是神預定好要祭改的日子,他只吃了一頓早餐,神便進入他的身體,他變身為神,手拿七星劍和刺球,在香煙縹緲中,替那些一大清早來排隊,踏過長木凳橋後,手拿三炷清香及生肖、性別紙牌的善男信女一一斬除壞運。那一刻,父親眼神堅定,穿著黑色手工平底軟布鞋的雙腳,踩著穩重的七星步伐,整個人充滿驕傲的自信,氣勢將不滿一百七十公分的他撐得高大。

自小,我就知道父親是神,在每個週末晚上,他總會先洗澡淨身,安定地坐在客廳的木製三人椅中間座位上,接著父親的好友阿林叔會將佛廳的香爐移放置椅前的木長桌上,輕輕將一塊小木條放入爐裡,再緩緩加入一點木屑粉,客廳逐漸煙霧瀰漫,像一種神聖儀式。待時間一到,父雙手握拳、手臂彎曲舉過頭頂,一上一下,身體微微顫抖,接著從齒間吐出氣息,最後雙臂慢慢放下,手掌安穩地撐在桌面上,距離比肩膀還寬些,坐姿直挺,展現出些微的霸氣。

父親開口說話,那音色還是他,不過帶了種特殊語調,像古調,聲音微微提高,每個字都稍微拖了一點點長音,少了他平時講話的南部腔,反而像是在說一種文雅腔的台語,此刻,他不是我的父親,而是神。

那些圍在長桌旁等待的人一個一個輪流發問:「現在時機歹,做生意攏賺嘸錢,逐工賠本,欲安怎?」「我女兒出去旅遊回來,就一直發高燒,去看醫生都說沒事,要怎麼辦?」任何疑難雜症都有,除了常見的生老病死,失業、升學、婚姻問題……接著來,種種與人有關的困擾,都在這浮現,而他正一一替他們處理。有時皺眉掐指一算,算出了結果,提起毛筆沾紅色墨水在黃紙上寫下一些神秘的文字搭配符號,交代要隨身攜帶或在金爐繞三圈後燒成灰佐陰陽水喝幾口;或用符令點火後邊念咒語並在出問題的人頭上繞幾圈:「拜請眾神明來敕令……」某某人,本命宮幾歲,遇見了什麼困擾,唸畢後再以沾了墨水的濕紅毛筆在頭上畫道符或輕觸留下紅點。似擁有某方面長才的專業人士,他仔細地替那些人解決問題,每個動作都有慣性的簡潔俐落,神情充滿著自信。

每一次,當時針已巡迴好幾圈後,神問:「還有沒有什麼事?」當眾人回答:「沒有!」之後,神將從父親的身體退去,父親雙臂再度舉起,一上一下成彎曲向內,接著緩緩從齒間吐出一大口氣,父親整個人便放鬆下來,身子微微駝背向前,手肘放在大腿上,此時,母親便會先備妥溫開水或洋參茶給父親喝,說是要舒緩身體內的五臟六腑。神退去後,父親將身子向後靠著椅背,一口一口將茶水緩慢送進體內,問母親今日神交代了哪些事情,邊聽邊安排每件大小事情該如何處理,一如往常般,他像部隊裡的班長領導著他的「兵」,主導著這個家的一切,只是回歸現實的他,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究竟作為雲遊四海,但總要替世俗凡人處理各種疑難雜症和煩惱而忙碌的神,所以才讓他感到疲累;或是褪去神的光圈,他也像那些來找神問事的凡人一樣,都有屬於自己的忙碌和煩惱。答案,我並不知道。

在做神之餘,為了生計,父親一生做過許多工作,木工、廚師、菜販、金工師傅……,還開過鐵工廠,因此擁有許多的能力。小時候,我分辨不太清楚他在哪些時間裡是神,還是父親,但一直以來我認為父親即是神,他如同擁有神力的仙人,幾乎沒有被難倒之時。兒時我愛盪鞦韆,父親便以童軍繩和木條打造,讓我擁有屬於自己的鞦韆;長大後騎車摔傷,父親化身國術師,替我推拿扭傷的腳,並以藥油推散淤青,讓傷復原不留痕跡;此外,家裡六個孩子的名字,都是經過他搭配五行精心算出來的完美筆劃,讓我們擁有好名字帶來的命格。

關於父親很「神」這件事,或許不是只有我發現,後來越來越多人到家裡來,他們像那些到廟裡燒香的人一樣,想求得一些什麼。

曾經在幾個夜裡,我在睡夢中被吵醒,睏倦地躲在樓梯上,從縫隙中看見聚在一樓客廳的人,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其中,有父親的親戚,他們跪在冷冷的地板上哭求著父親,說他們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可不可以再借個幾十萬或借房屋去貸款;也有父親的朋友,喝了酒在坐在長木椅上大聲咆哮,說因為事故要跑路,威脅著要父親貢獻多少跑路費,否則就綁架孩子;還有不常聯絡的遠親炫富式的細數自己吃過的高級料理,要求父親要更改姊姊婚宴的菜色,改訂她推薦的專業廚師,否則別人會覺得菜色寒酸,突顯出我們沒見過世面人家淺薄的內裡。

好多人來找父親,占據我們家的客廳,為了各種不同理由。

其實我從來不懂,為何他們找上父親,也不清楚,他如何處理每個來到客廳的人,好讓他們甘心離開。雖然每次面對這些人時,他總是眉頭深鎖,吵雜結束後,他一個人站在屋外,從口袋裡掏出香菸,燃起後默默的抽著,沒有人知道他想著什麼。

隨著父親的髮鬢漸白,父親作為神的時間少了一點,我猜可能是神力降低了一些。只是那些在客廳來往的人,卻沒有離去,反而一直在變化,他們樂於和父親分享,談自己兒女的學歷和薪資,偶爾也會試探性地問父親,父親每回都簡單地微笑以答很少,便不再回答;除了分享還熱心,聽說父親的汽車老舊要汰換,便爭相介紹,帶他到熟識的車廠買賣,結果卻高價購入事故車,車商卻早已避走,他氣憤,卻怕傷和氣而不願意追究,私自承擔下。

 

近幾年,父親常患一些感冒牙痛類的日常病,偶爾遺傳性的骨頭痠痛症也會狂妄地發作,病症侵蝕身體,他像隻慵懶的貓躺在床上休息一整天,但日日依舊早晚不忘在佛廳敬茶,而身體只是繼續著,並沒有好轉也沒有轉壞。

有時候我會猜想,父親會不會只是罹有一種特殊神病的患者而已?

當神不在的時候,他像個孩子,有病痛,會上當受騙,也曾在世俗的眼光中受傷,我不曉得他是否曾暗自哭泣,只知道他默默用不寬的肩膀努力扛起一些什麼。

喜歡父親作為神,彷彿擁有全世界強大的能量,人生在世的一切都能掌握在掌中,永遠被捧在高位上—沒有重摔的可能。

若能一直是神,或許都會好起來吧?

 

(原載二○一二年九月十九日《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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