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課
【推薦序】不寂寞的松林徑-許閔淳

(推薦序)

不寂寞的松林徑

許閔淳

 

張愛玲逝世二十五周年,一百歲誕辰的二○二○,文學雜誌的封面又張燈結彩,亮起祖師奶奶圖像,不知她可否知曉這熱鬧光景呢?

二○一八年完成的碩論,竟真在有意無意間以張愛玲為主題完成了,大學時期初次遇見的作品為《半生緣》、《金鎖記》,似一幢歪斜陷落的屋,愈走愈是被扭曲的窗花遮蔽了景緻,是那句經典句子「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漂浮的寂靜塵埃就那樣匯聚,在凹陷的呼吸道盤桓成一抹幽魂。

碩士期間讀了《流言》,記憶中靛紫色的張愛玲忽地燃出澄紅赤色。她在散文集《流言》(Written on Water ,水上寫的字)裡寫吃寫穿,以及對書畫、音樂、舞蹈的觀察,把生活中的小事寫出閃動的熠熠微光;和從前對張總是晦暗幽森的印象全然不同,使我對她產生了好奇,接著又被《秧歌》中寫得清淡而可怕,卻又奇怪的富有淺淺詩意的飢餓與人性所驚豔。

碩論主題是:《雷峰塔》、《易經》、《小團圓》(張愛玲晚期自傳小說三部曲)。和老師聊起碩論方向,提了幾種可能性,張愛玲列在其中,原有些擔心,畢竟是老師是長期做張愛玲研究的專家,沒想很快被答應。「早期太多人做了,你做晚期吧。」於是開啟了三部曲之路。最初被派遣的幾項功課是:1〈私語〉和〈燼餘錄〉是怎麼轉換為三部曲的內容;2把年表列出來;3找《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書信集》來讀。第一項功課便是了解張愛玲的「十七歲之塚」,那是她到了晚年仍不斷反覆書寫的家族故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總是在老師的老屋,門前白梅盛開,午後和煦的陽光落在木質地板,大紅袍、金駿眉、老普洱,恐龍蛋朱泥壺、裂紋水方,一人兩只茶杯,聞香與品茶。不時會安靜片刻,僅有燒水聲與白霧水氣,我私以為這是聊張愛玲的最佳地點,某次meeting,老師說曾覺得張愛玲晦暗曲折,原先也並非她欣賞的作家;心中有些詫異,以為老師原本就是張迷。可能老師焚香飲茶、喜好老物、少言、又開立紅樓夢、海派小說等課程,以及每日規律勤奮的寫作習慣,使人不禁如此聯想。

「後來讀了越多資料才被她吸引的。」老師如此說道。對於這點我很是認同,例如發現她有錢不買書寧可買丹祺唇膏、喜好吃紫雪糕、山芋糖、爆米花,又嗜讀人類學書籍(收錄於已絕版的《張看》〈談看書〉一篇章)又曾「激賞路易士(紀弦)詩作」,我說:「祖師奶奶果然是很有趣的人。」老師滔滔和我補充張愛玲的事蹟時,我會錯覺那僅是在談論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當老師告訴我曾經訪問過張愛玲的二表姐(為張小燕之母),霎時感到祖師奶奶也並非如此遙不可觸。

張愛玲就是有這樣奇異的魔力,凡以她為支點似乎就能召喚出隱隱磁力。距她逝世百年的當代,因王德威而得名的「祖師奶奶」為何依然魅力不減?她曾自言:「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然事實是她始終是被熱議/憶的。我以為這樣的現象也許出自張本身的多歧曖昧,諸如傳統抑或現代,弒父抑或厭女等等;老師在書中有了更清晰的說明:

 

中西交融,新舊折衷一直是她的專長,現代主義作家有其靈魂的重量與探索,卻不屑古典,有其古典的,卻不夠前衛,她是既古典又前衛,又是書寫流放的專家,這是為什麼時間越久,越顯其重要性。

 

就是這樣難以界定的朦朧,使那身著旗袍、昂首睥睨的姿態,或是即便是蚤子,也始終散發出神祕光暈。

早在一九九九年和二○○五年,老師便分別出版《豔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與《孔雀藍調--張愛玲評傳》(皆已絕版),前者論述張愛玲書寫美學,以及其在中國女性文學中的地位,後者則側重張愛玲的母女關係與女性情誼;除此之外還有數篇論文。今年出版的《張愛玲課》穿插張愛玲重要生命故事與作品分析的方式,使讀者對於她的書寫能有更深刻的閱讀與理解,骨肉相連,讀完彷彿也歷經她跌宕的一生,每一課後的小習題增添了與祖師奶奶的互動性,對於想理解張愛玲生平與重要作品的讀者,是非常飽滿的補帖。

碩論期間,苦事之一便是釐清《雷》、《易》、《小》三部曲的人物關係,有點似讀《海上花列傳》時的感覺,閃藏夾躲,拐彎便到另個空間,突如便從壁堵消逸或冒出的人物。因三部曲為自傳小說,因此更需要對照張的家世背景以利理解,第九課〈風流雲集〉對於張愛玲龐雜的「李、張、黃、張」四大家族的構成與來龍關係有清楚的爬梳,對於理解張愛玲與閱讀三部曲有極大的幫助。

老師大概也有點考據癖,對於需要耐心而稍顯枯燥的事情並不排斥,碩班《紅樓夢》課堂時,最強調的便是不同版本間的差異。當我面對三部曲的繁雜人物、瑣碎跳接的情節不知如何下筆時,老師要求我先將《雷峰塔》、《易經》(張愛玲原計畫以英文書寫《易經》一長篇小說,由於篇幅太長只好一分為二,上部為《雷峰塔》)與《小團圓》中反覆書寫的情節,卻又有所不同的部分以表格列出,能從中發現端倪,進而繼續開展,然而我發現張愛玲反覆在不同時期書寫的重複情節,皆顯現出愛的失落,莫怪她說:「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張愛玲私語錄》)

  對於張愛玲的研究,老師親自做訪談、奔走尋覓資料,寫口述歷史與論文,才能將張愛玲的龐雜的家族理得如此有條。又張愛玲的家族人物中,影響她至深的是母親與姑姑,張與母親的關係處在愛恨交雜的曖昧狀態,呼喚但也撕裂割離的那個「抽離物」,abject,同時具有迷戀吸引又有排拒仇恨的磁力中心,這是較為人所知的部分,相較而言,張與姑姑的關係,相較於母親便少了許多,老師在《張愛玲課》中書寫了許多姑姑張茂淵對張愛玲的影響。

陳芳明將張愛玲列為「台灣作家」,她一直細細密密的影響著許多創作者,在這個張愛玲已是受「傳奇」加冕數餘年的今日,究竟要再如何閱讀與理解?無論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張愛玲的作品與人始終瀰散使人欲覷內裡的煙氣,悠遠的煙氣之中,掩映的是上海的物質與現代,然而再一個反面又仍是「返古」的荒野。如老師所說:張談的是一種「空間的私人性道德感覺與意象」,是「考古學家出現遠古時期的洞穴壁畫,洞的底部還有一處女之泉……彷彿通往人類所有感覺源頭的鏈結突然的被打開」。

老師也許亦是一步一步被打開,被吸納進去,在《張愛玲課》中,感受到老師以最高的誠意去梳理她,以最大的同理去貼近她,例如她序裡所寫「我是真的被她的狠與真觸動了。」「就是這樣的從未成熟,也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少女讓人心疼。」彷彿〈色戒〉裡的王佳芝,終究是動了真情。

《小團圓》的最終,張愛玲寫到一首與電影同名的曲子〈寂寞的松林徑〉(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松林裡有孩子,愛人將她拉進木屋。然而「這樣的夢只作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作,總是噩夢。」晚年身在異地,這樣的句子顯現出一種黑白電影的安靜孤單,小團圓裡的所有團圓最終僅是來到一條寂寞的松林徑;如今這屬於她的松林徑並不孤單,充斥追隨者熱鬧如嘉年華,似乎有了另種意義的團圓。然而「一明二暗」,明亮之處總有暗影隨側,總感覺那斜睨的雙眼仍透出涼氣看著我們,我們姑且忽略那雙眼,只管細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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