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尼、跳虎與台灣民主
內容連載-駁斥「棋子」、「棋手」的簡單二分

駁斥「棋子」、「棋手」的簡單二分

  關於台灣前途與兩岸關係的論述,台灣有幾位知名的評論者。其一是蘇起;他認為對岸的底線是「一個中國」,而台灣在不碰觸對岸底線的前提下,最好的戰略就是提出「一個中國 各自表述」的戰略模糊論述。這就是著名的「九二共識」論。另一位報章雜誌關於兩岸關係的知名寫手,就是范疇。

  范先生在台灣各大媒體寫專欄大約有十年左右時間,他有他獨特的觀點,也常跳出框架外,發驚人之論;或是言語幽默、或是腦筋急轉彎、或是拉扯讀者的思緒,對讀者而言,這是有趣的刺激、有用的思考訓練。

 

兩岸論述的不同寫作風格

  台灣媒體所刊的兩岸評論。有時候也加進美國,成為美/中/台三邊分析;有時候加進香港成為美/中/港/台比較論點。但是無論如何,這些文章都是以台灣/中國為論述主框架。

  對於兩岸論述,我有三點評論:第一,要寫有意義的兩岸關係論述,當然只可能在台灣寫;對岸根本沒有言論自由,在中國寫兩岸關係,那就只可能有「習近平偉大,中華民族復興」一種基調一種結論,枯燥乏味,讀之有害健康。在中國撰文,如果硬要尋框架外的突破,那要賭上運氣,冒著被失蹤的風險。有人打趣說:「極權國家也有言論自由,只是言論之後就沒有自由」,描述精準。第二,既然是在台灣寫文章、寫給台灣人看,作者的出發點當然是台灣優先、珍惜台灣的自由民主,這一點也殆無疑義。第三,寫兩岸評論,當然不只是作文比賽,而是希望論點能多少發揮影響、扭轉一些政策、緩和一下氣氛等。簡言之,兩岸論述背後必然有「入世」的期待。

  我相信,絕大多數撰寫兩岸評論的人,都是秉持「台灣優先」理念的;真正堪稱「舔共」的,比例應該極小。台灣有些人動不動給人扣帽子,從立場上否定他人,這樣完全壓縮了理性思辨的空間,背離民主價值,殊不足取。可是,即使我們都同意論述者的善意出發點,為什麼總是有一些論述得不到太多回響呢?這是我想要切入分析的。

  兩岸關係論述的方式概有兩類。其一,是先建立一套望之儼然的理論架構,然後以這個架構為推理基礎,演繹出如何處理問題、如何因應變局的結論。政治系、外交系的教授多屬此類;蘇起的《台灣的三角習題》堪稱著例。這一類的「架構式」文章有三個容易犯錯的罩門。一、由於理論架構經過嚴謹推理,所以不容易跳出框架,往往是理論限制了思考與推理。二、理論有時候因為環境變遷而有扞格,但是論者長年浸淫反而不易察覺。三、由框架演繹論述,通常需要對未來某些事情做假設;但是萬一假設有錯誤,則結論就慘不忍睹。

 

框架論者經常掉入的陷阱

  對於前述三的「假設錯誤」,最經典的例子,就是「過去二十幾年中國每年近一○%的GDP成長率,能夠持續多久?」從金門泅水叛逃的林毅夫先生在二○一五年說,中國GDP高速成長可以再持續幾十年。如果你接受這個假設、這個預測,而美國或台灣經濟成長率只能有三%,則下結論可以很快:大家都趕快向老共下跪投降。但是,如果假設「中國不可能長期持續成長」,或是「中國成長會引起修昔底德的美/中對峙,形成新賽局」,則結論與推論都截然不同。台灣有不少「框架推論者」,都沒有專業能力判斷「老共經濟快速成長還能持續多久」,所以常犯下離譜推理的錯誤。

  關於前述二的「環境變遷」,讓我舉個實例。絕大多數的國際政治分析,都接受地緣政治(geopolitics)的概念與理論。從兩千年前的希臘/西亞、到十五世紀的英國/西班牙、十九世紀的西歐強權、十九世紀的加勒比海、一九五○年的美/蘇冷戰,都是在地理(geography)這個面向的鬥爭。但是,我們如果看看美/中之間未來十年的可能鬥爭,就會發現其鬥爭場域跳脫了「地理」。6G規格、人工智慧、大數據個資安全、太空軍種布局、智慧財產保護、電子商務、匯率操控、GPS衛星定位系統等,每一項都與「地理」無關。論述者如果不能理解最近二十幾年虛擬空間(cyberspace)之異軍突起,就還是鎖在「地緣政治」的框架下以管窺天,其推論當然處處扞格。

  但是范疇先生的兩岸論述,不是走這樣的架構式推論模式。蘇起先生的架構式思考近乎武術上的「長拳」,講究綿延一貫。但是范先生的文章比較近短拳,著重別出心裁之論、跳躍框架之議、大膽直斷之預測。這樣的武功路數,與第一類的大架構論述,恰成對比。平心而論,范先生文章中跳脫框架的觀點,確實比坊間一般論述多得多。但是這樣的文章能不能成功說服讀者,還涉及一些其他因素,以下逐一討論。

 

「長拳」與「短拳」各有利弊

  前段所述「其他因素」是指什麼呢?我認為框架文章可以高來高去,但是跳躍性思考的評論沒有辦法打高空;最重要的,就是要「接地氣」。容我引段佛經以為說明。

  《華嚴經.普賢菩薩行願品》有記述普賢菩薩的十大願,其中之一,就是「恆順眾生」,也有人稱之為「隨順而轉」。所謂「隨順而轉」,就是永遠依順眾生之所愛、所著、所喜、所願,普賢菩薩從不違逆,都是在「順」的前提之下,稍微扭轉一下方向,慢慢帶動眾生的轉變、轉型。就行銷理論而言,隨順而轉代表「尊重消費者意願」,不會去指責消費者的偏好哪裡不對,但是最後,廠商還是希望引導他們購買自己的產品。

  我們就以「跳脫框架思考」為例,做個類比。相信大家都同意:我們不是為了跳脫框架而跳脫框架,也不是為了展現自己別出心裁而跳脫框架;我們提出一個跳脫框架的概念,通常是為了藉此說服別人。普賢菩薩把「解脫」的狀態描述得極其美好;在解脫的世界,到處都是人間不可思議的琉璃珠寶、金山銀海、充耳妙音。這樣描述的目的,就是要誘使眾生放下在這個世界對珠寶琉璃悅音的執著,快快解脫。正因為眾生喜歡琉璃珠寶與音樂,所以普賢只好把解脫世界用如此 low、如此「俗氣」的說明為起點。

  我認為,兩岸論述當然需要跳脫框架的思考,但是那種思考,還是要對「仍在此岸」的台灣人民有吸引力,否則,跳不跳框架,都沒有意義。范疇先生曾經在多處提出:「台灣可以主動向中國表示願意談統一,條件是台灣所有政黨都可以到中國大陸進行政治活動」。范疇認為,這樣跳脫框架的建議,會把「中共嚇出尿來」。這個論述框架是跳脫了,但是我想對台灣人民沒有吸引力,「不接地氣」,也就與「恆順眾生」有些距離。如果台灣人民不被論述所吸引,他們就不會被「轉」,文章就達不到改變政策方向的入世目的。

 

論述期待能「隨順而轉」

  中共領導人會不會被嚇出尿來,台灣人民在乎嗎?是尿失禁一天,還是一個月,還是終身要包尿布?「去極權專制的中國大陸進行政治活動」,台灣人民有興趣嗎?想這樣做嗎?如果完全沒意願,那麼這個提案的意義在哪裡?從另一個角度看,跳脫框架式的「短拳」,還是要考慮後續的對招。如果老共嚇得短暫恍神之後就立刻回魂,然後構思出狠毒的下一招,例如「進行政治活動,可以;但是講話時有自由,講完話就沒自由」,台灣人民怎麼辦?若是如此演變,那麼接下來的賽局又是什麼?

  中國共產黨是出了名的壞。馬英九說「常說謊的人,不見得永遠不會說真話」,我卻認為,常說謊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就算他們答應了台灣可以去中國大陸進行政治活動,台灣跳進去之後,我們玩得過那個壞胚子政黨嗎?這麼多將來的下檔風險,換取中共領導人現在尿失禁?這個「跳脫框架」建議,我想台灣人是沒什麼興趣的。

  兩岸關係,不論是長拳架構型論述者,或是短拳跳躍式論述者,都常用一個比喻:美國與中國是棋手,台灣只是棋子;這個比喻在諸多兩岸的評論中也被提出多次。棋子是被交易的標的,交易的價碼由兩個大國棋手依各自的公式計算。有些論者認為:台灣是棋子,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棋手;我們只能引導某一方的公式計算,希望對台灣最為有利。以美中科技戰為例,有些人認為,台積電最後只能被迫選邊,也只能做損害控管(damage control)。這個棋手/棋子的簡單二分觀點,我認為有值得進一步討論之處。

 

棋手、棋子之外,還有棋局

  在美/中兩個大國鬥爭的對峙中,沒有錯,他們是主要棋手,周邊小國(例如北韓、南韓、菲律賓、台灣)都有可能被當成棋子。在二○一七年美國啟動鋼、鋁課稅的防衛(safeguard)措施時,連美國百年的老鄰居加拿大、墨西哥都被老美當成棋子。台灣面對強權,又怎麼可能幸免?但是即使台灣改變不了做棋子,我們卻未必不能改變「棋局」。棋局改變了,則棋子就可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一顆子,棋手的判斷、決策都可能隨之修改。為什麼台灣就只能做損害控管呢?

  以一九五○至一九八○年的美/蘇對峙為例:北大西洋公約諸國與華沙公約諸國之中,許多小國也許都是棋子。但是凱楠一旦說服了當時的國務卿艾奇遜(Dean Acheson),形成了「戰線」的對峙,那就改變了棋局。可是,又是誰影響了凱楠呢?

  再以歐巴馬總統推動的TPP為例,美國莫名其妙地把國情南轅北轍的越南拉上船。越南在或不在TPP之中,完全改變了棋局。越南人口數將近一億,勞工成本非常低,是極有可能取代中國「世界工廠」地位的國家。把越南拉進TPP,美國人心裡絕對有「對抗中國」的盤算。TPP裡如果沒有越南,則戰略形勢截然不同。誰知道美國當年的決策背後,究竟受到什麼影響?

  總之,棋子/棋手確實是分析問題的切入點,但是不是唯一的切入點。如果太早將局面依棋子/棋手二分,那麼這個二分也是一種框架,局限了思考方向。就算我現在是棋子,為什麼我找不到影響棋局的切入點?

 

台灣能如何改變「棋局」?

  整體而言,我同意台灣知識分子要加強對中國共產黨的分析。中共是一個「皇學為體、列學為用」的混種,骨子裡是家黨天下的皇族極權統治,統治方法上又引進了列寧式的「以黨領政」,成為今天的怪胎。依目前的形勢,因為老美已經對中國共產黨翻桌,二○二二年前應該有巨大變化。

  但是,這盤棋局還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歐洲與日韓等許多國家都還在觀察。我認為,美/中對峙對台灣的風險,就是中共高層以兩岸衝突轉移焦點。台灣要如何避免這種「下檔」風險,值得我們深思。這個深思的方向,不止是我們能如何影響棋手,也在於我們能如何改變棋局。

  所謂改變棋局,就是我所說的關鍵扭轉(pivoting)。它的意思是:我們要預判戰局走勢,現在先做布局,希望在五年、十年之後,現在的小布局產生大改變。如前所述,由於未來的美/中/台局面不只是「地緣」單一面向,所以台灣可以做關鍵扭轉的切入點相當多,可以做審慎的選擇與布局。Pivoting,就是要改變棋局。年輕朋友,一定要從這個角度,幫台灣思索方向。

 

改變棋局,要精準掌握美國態度

  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波頓(John Bolton)二○二○年六月出版新書《事發之室》(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我們詳讀此書,當能對於美國的國際事務態度以及台灣面對的棋局,多幾分了解。

  波頓在二○一八至二○一九年在白宮的職稱是「國家安全顧問」(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 NSA),相當於我們政府體制中的「國家安全會議祕書長」。他二○一八年四月上任,二○一九年九月辭職,在職僅一年五個月。波頓應該是有做日記或是筆記的習慣,所以他的記載超級詳細。每一次重要會議的開始時間,可以細到「四點十五分」這種刻度,會議的重要出席人員也絕不遺漏。每一次對話誰說了什麼,也幾乎是「可以加引號」那麼精準。所以,對於書中「記述」的真實性與正確性,幾乎難以置疑。

  波頓認為,美/中之間的衝突,是制度面的,包括中國政府的大量(黨國不分)補貼、強迫智慧財產移轉、偷竊營業祕密等。這些因素加起來,形諸於外,才是「貿易順差」等問題。所以,制度是關鍵,貿易只是表象。美國有些官員老想達成「貿易談判」,拚命阻擋實質制度問題的討論,擔心那些討論妨礙了技術面的貿易談判,這根本是捨本逐末,混淆問題本質。台灣對於美/中衝突,也應該有這樣的了解。看清楚實質關係,關鍵扭轉戰略才有發揮的空間。

  美國商務部宣布對ZTE的制裁,川普很怒,然後就宣布暫緩,並且打電話給習近平示好,因為他想與習大大維持好關係。這一點,台灣原先恐怕不知原委,以為是習近平打電話給川普。倘若如波頓所描述,是川普主動打電話去,這值得我們警惕。波頓也說,川普想對華為放水,國安人員都非常不以為然。最後美國沒有放水,不是因為大家說服了川普,而是因為川普發現中國想拖延談判,期待二○二○變天。所以,川普對華為的強硬,是因為老共希望混過二○二○。他修理華為,似乎是衝冠一怒為自己。這一點,台灣事前也不知道,也要警惕。

 

處理兩岸棋局,需要戒慎小心

  波頓記載,川普主動致電習近平,在電話上說,他可以在新疆建集中營。香港的動亂,川普也主動說,那是中國內政。這是相當恐怖的內容。我們從媒體報導以為美國支持香港民運、譴責新疆隔離,但是波頓說,那不是川普本意。台灣媒體報導了與台灣有關的內容,波頓描述,「川普已經放棄了敘利亞的庫德族,台灣會是下一個嗎?」由以上記載,台灣確實像是顆「棋子」,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台灣千萬不能在資訊不明的情況下,莽撞地做改變棋局的嘗試。

  做不了棋手、不甘做棋子,我們只能運用智慧,巧妙地挪移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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