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好的情況下
代序-在最好的情況下

(代序)
在最好的情況下

 

1.

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可以成為一個essai作家。

這句話原先是否定,是排除,是一種判決,斷定我的無能。這句話最初出現在博士論文指導老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頭寫著「(在最好的情況下)你會是個essai作家,像中世紀的蒙田那種風格,但不會是個學院裡的研究者」。

也許指導老師尚有溝通或勸誘之意,但我當時做了決定,將此視作一種命運,告別了五年的博士生涯。也同時接受了,以功利主義的觀點而言,留學法國這八年,結果上我是失敗了。

這挫敗的情境,或多或少化作了日後出版的第一本小說《禮物》的四位主角開始進行小說創作的條件。然而並不是指,因為挫敗,所以投入寫作。

但,可能更重要的(比寫出這第一本小說重要?是的),是對於過往我喜歡的一些作家,漫長而挫敗的堅持下,所寫的破碎、不成系統、難以理解卻有所堅持的作品,有了更切身的理解。

這理解的前後差異在於,經過了這樣的放逐,而且注定是永恆的逐出(我已經自認不可能重拾學術,就算有機會,也不是年輕時所期待的正軌前行了),我的閱讀,無論是公開發表的文字談論,或是在腦海中的私密回應,已然失去後盾。因為我再也不歸屬於哪個學門,即便我對於其中某些觀念、理論,曾經是那麼熟悉。即使有心仍然辦得到,可是那頓失所依的感受如此深切,使得我不得不承認:往後,不論變成怎樣的人,成得了小說家與否,能否有個空間能談論我所喜歡的作品或思想,我都得靠著自己,不被一套既定的知識系統守護,且也不必然要捍衛哪種知識傳統。如此,先逐出再以另一種形式包含,先斷裂再以另一種形式接續,先破碎再以另一種方式逐漸完整。我似乎對於這些作家的書寫狀態,有種不言自明的理解了。

這樣的理解未必正確,未必深刻,也未必能服人,不過總算,透過這種方式,迂迴又迂迴地,最後與這些作家的心靈直接接壤。

滲入了我孕育寫作的土壤裡。

 

2.

幾年下來,有了些機會寫一些,或談論一些文學,漸漸的,在某個點上,發現自己與essai的關係有了改變。

原先是我被逐出一個學門(甚至學院)的理由,後來則發現是essai帶我走到更遠的地方。至少,所謂的遠,是相較之前對於知識的想像。不見得是關於任何關於真,或關於深的問題,而是對於知識,或至少對於我思考文學,走到了我過往劃出的界線以外。

另一方面是靠近、貼近:我的寫作與思考,與一些伴我已久的essai作家交織在一起,不再僅是引用他們,談論他們,詮釋他們或是用他們詮釋其他事物。而是在寫作當中,成為彼此的回聲。

在那個點上,我發現,而且必然是徒然地發現,我不僅是談論essai,借用或運用這個文類的精神,而是我已經在寫essai了。

或稍微武斷來說,我可能確實早已是個essai作家。因此,毋需他人認可,我已經在最好的情況下,成為一名essayiste。

有趣的是,這發現的經過,本身就體現了這個文類的精神。這個一直存在,重新以不同的寫作者生命演繹的文類,在漫長的文學史上(以蒙田開創為始),甚少有理論上的定義。因為,它確實毋需定義,亦缺乏方法結構,它幾乎什麼都可以,但有足夠的默契被辨認出來,亦能夠彼此辨認。少數有理論定義的盧卡奇,認為essayiste總是將個人生命史的眼光,投注在具體的事實上。於是一位essayiste就「不是無中生有出新的事物,而是在某個時刻,生命沉浸於此,給予既有的事物重新組構。」

盧卡奇所謂的「生命沉浸的某個時刻」,對我而言,就是那個最好的情況。

不是突然變成essayiste,也不是突然掌握了寫essai的技巧或風格。這本身就與我的生命,尤其投注在文學裡的時光有關,只是在那個點上,我透過重新認識,而成為一個essayiste。

 

3.

到底,essai仍然關乎形式,尤其於我而言,更關乎風格。既是風格,那必然是形成的,而非設計的或依循的。即使經歷起擬仿,或是形塑,那僅僅是探索的過程,最終,總會長成屬於自身的樣貌。

因為,唯一真正的擬仿物,是自己的生命,自身的信仰與思索。而真正的形塑者,是時間。

依然是盧卡奇說的:「essai的形式,誕生於對於生活的象徵的象徵性地凝視。」

所以,如此弔詭又理所當然,essai的形式在於與寫作者自身生命的相互凝視。重要的是,能看見當中的象徵,要看出象徵,又得具備象徵性是看待事物的能力。這樣的眼光,已經在轉化與重新創造了。

像一個孤獨緩慢自轉的行星,像個永遠大病初癒而感到生命新鮮之人,像個學會如何迷路之人,像個一面做著白日夢的散步者,像一個竭盡全力當一名廢物之人。

關於我的文學,若曾有過什麼較為深刻或獨特的思考,有什麼敝帚自珍的作品寫出(無論有無發表),那都是我後知後覺才明白,這一切乃誕生於我被逐出的一刻。甚至不只一次,我連能否繼續當個文學讀者都沒自信。被迫也好,自願也罷,逐出或斷裂是獨立個體的宿命,有時差異僅在於對於共同體的想像方式。至少有一種想像,是放棄簡單的共同規則、疆界,而奮力出走,走到另一個更遠的邊界,到了自己無法想像的邊界之外。歧異於集體,歧異於時代,歧異於習慣,歧異於他人,也歧異於自己。然後,也許就在某個最好的情況下,回過頭擁抱整體,亦被整體擁抱。

為了理解我自身的命運,至少寫作的命運(我對此深信不疑)走向這條路,是出發點也是折返點。在此,我暫時確立原則:唯一有意義的出發是為了將來的折返,而折返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將來的再出發。

於是出發,於是回返,我不僅是essai作家,連essai與作家兩個名詞也毋需刻意堅持。因為清楚明白地,我在寫作,在最好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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