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
「巫」的延續 /駱以軍

黃家祥的小說有一種「延續性」,並不是故事懸念、身世回憶的延續,而是一種我年輕時感覺到自己渾身毛孔裡有的,但如今隨著我的身體、意志衰弱而愈難召喚出來,類似「巫」的延續性。很像我年輕時讀吉本芭娜娜,甚至井上靖寫不倫戀的那些小說。有一種可能是,在那個年紀的靈魂器皿和所裝盛的液體,兩邊尚不協調,或未得到人世──不論是欲望、愛、經驗,還是對許許多多他者的理解──饜足的填滿。所以會透過「內部開掛」──最寂寞的戀人之間的潔淨性交;像奏鳴曲般的迴旋盤桓;穿過夜間森林,不同暗影中枝枒葉叢四面八方輕觸擊打的敏感;最後其實就是無人知曉其視框如何如含羞草葉片般,次第打開的夢。

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特質,或曰天賦。我都無法想像,對於這麼年輕即將自己演化成一架這樣危絕、純淨、向更高的難度挑戰,發出靈魂奏鳴曲的琴;或是做出許多讓人屏氣不敢呼吸的冰刃滑翔、空中三轉跳乃至四轉跳,乃至於一種年輕創作者不自覺的恣意跳躍。我究竟是要像個老頭,人世的過來人,不動聲色以「小說」更笨重、沉纍的繼續裝備、鼓勵他;還是就是在這樣的時代中,見到一隻著火的蝴蝶,像那些絕美之詩本來就寫於二十五、六歲的天才詩人,安心讚嘆就好。

我曾看過書上描述一件乾隆官窯釉裡紅瓷瓶「筆意纖細,釉水肥滿,色彩豔麗」。這便是我讀黃家祥的小說裡許多美麗段落時的心情,「性」當然是一部分,極親近之人的死亡(後座力)也是一部分,他在裡與外,個人與群體,敏感的心靈與不可測的命運戲劇性之間不斷變幻著,這和他自己在「幻影中搭橋建棧」、「無中生有」的建築執念如此接近。

《太陽是最寒冷的地方》以一個受創的「年輕者」(這是在日後,或世界上更多的大小說裡所終要取消、變形的敘事特權),去面對那未經協商即已丟給他的「很久以前就老去」的世界。但這些小說的願夢(而非殘酷)帶有一種「快樂王子」的,或前八十回的賈寶玉,那種只能以童話的無限柔羽以及無限的真摯,去成為那整個傷害「大爆炸」劇場,其中共同參與的一片。「我」不是無能的旁觀者(既非暴力的原罪、亦非受侮辱與損壞者),時間、夢境、重建的「原點」虛擬⋯⋯,這些都因為「我」如此形銷骨損、傷情而無法自拔。所以我們終究會慢慢理解到,其實這並不是「〈快樂王子〉的故事」,而是「說這些故事的『快樂王子』」。

這個「我」孱弱、年輕,但又如此全面啟動所有的「他感」;可是這個「我」又沒有我年輕時,身邊遇見的天才創作者,那種如同《金閣寺》、《人間失格》般,奮力摔爆自己這把電吉他的,那種「對未來無知」的倫理梭哈。

這怎麼辦呢?這樣珍貴的年輕歌者,其實更像比他早一百多年的那些垂死天鵝,或躭溺於倒影的納西瑟斯。但因為他終究是穿行過所有「變形記」都實現過的二十世紀一百年之後才出生的童稚一代,如果不選擇電玩的世界、社群網路、饒舌樂的快速拍點,或是YouTube 上那些「十分鐘看懂某某電影」,他會被一些老天使們規勸,語重心長的警告:「不只是時空歌者。而是悉達多之途。」

簡言之,我想對這位年輕的創作者說,你已是最好的弦、簧片,就像是分格蜂鳥每一瞬拍翅畫面的瞳術。要珍惜你的天賦,好好的去感覺、經歷現在這個當下,並持續地思辨未來,三十幾歲的、四十幾歲的、五十幾歲乃至更後來更老的生命,像眼下你的小說長出來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觸鬚般,可以去體貼在遭遇輕重不同的傷害打擊後,人們之所以各自用那樣的姿態站著、蹲下、眼神空洞,或輕聲交談,去體貼人們之所以會如此構形自己(並且形塑他人)的能力。

祝福這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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