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貓那人那城
狗人.貓人 /柯靜雯

年紀很小的時候,三、四歲左右,去奶奶家被迎面撲上來的家犬咬破膝蓋後,我從此成了懼狗人直到四十歲。四十歲那年同居人(我現在的先生)有機會收養兩隻街頭幼犬,問我意見,我這人向來為愛勇敢,和朱天心諸多貓友伴中的一族「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甜橘牠們同一國,於是當下僅考慮半秒吧,便爽快回應我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問題得遇上了才知道是不是個問題。

問題可多了,屎尿、跳蚤以及一隻隻吸飽血比黃豆還大扒滿牠們全身的壁虱,四十年老資格懼狗人的我打從領牠倆進門那刻起瞳孔難得縮小過。然則我原本最大的疑慮,懼和怕,卻也在如同養小孩一樣每日夜把屎把尿的親狎中被沖淡了,或說,自然消失於無形。隨著牠們長大,我也從懼狗人行列領證畢業,雖說現今對於不熟悉的狗親近時仍有些疑慮,遇到狗哪怕是自家天天地上一起打滾再熟不過的那隻,突如其來無預警的一聲吠、或不明所以不太爽快的喉頭低吼聲,我難免還是心頭一怵,但已經好太多了,好到,二○ㄧ六年春天,在共同友人張萬康家中第一次見到天心,她見我似乎不怕和張家出了名脾氣不太好的狗哈嚕互動,禮貌問我應該是狗人?朱天心的讀者們絕不陌生的「相對於照護浪犬的狗人多數陽光、合群、活潑開朗,照顧浪貓的貓人貓性,個個孤僻,獨來獨往......」當下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因也不過幾年前,我還是個十足十的懼狗人呢。

卻教我想起,好多年以前,我也曾被認為是狗人,不是貓人,只是意思不盡相同。

那是二十幾近三十年前,某日我回高中母校找相差僅十歲的一位昔日老師聊天,其實更多是排解大學生活的種種不同於想像的鬱結壘塊。學生皆稱其華老師其實更像我們的學姊,她確也曾是我們的學姊,我在學校那時她甫自大學畢業不久,回校接任行政工作,同時接了一個不討好且十分吃力的活兒--宿舍舍監,我和她相熟就是起始於宿舍生活。回學校那日是假日,校園沒學生,除了守門房以及照養校園花木的幾位工友伯伯,大概就是住在宿舍裡的華老師,和她的狗小胖。小胖是隻黑白花中小型犬,忘了華老師哪兒收養來的,惟記得是我畢業以後才出現在華老師的腳邊。我雖怕狗,但像小胖這類穩定、莊重自持的狗,又有主人在一旁,我倒可以和牠們共處一室,甚至可以壯起膽來輕喚牠們的名字以示親愛(製造一點自己也是可以親近動物的假象)。我們師生倆閒聊時,小胖始終靜靜趴伏在書桌下一隅假寐,我想到便喊小胖兩聲,小胖總聞聲抬頭抬眼,啥事都沒有只除了我衝牠一臉傻笑,牠沒有情緒搭拉下眼皮趴回原位原姿勢接續剛剛被我打斷的白日夢。幾次之後華老師跟我說,狗也需要獨處靜默,像我這樣沒事瞎騰鬧狗兒,往往容易養出情緒不穩定的狗。是這樣呀,莫怪都說甚麼人養甚麼鳥,華老師是個日日晨起練太極的人,私下雖也有縱懷朗聲大笑的時候,但更多時候,她無論行立坐臥、處事待人,都像走太極行步,也像站樁,一派鬆墜沉卻意念守中。於是我和華老師聊起我在大學校園意外瞥見的貓事。

我不光和華老師是高中學姊妹,還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我正在學中的大學校園已和華老師念書當年的校園校景不盡相同,唯老舊的化學系館倒是數十年不變。我偏愛化學系館舊到簡直簡陋、像極了我書中讀到民國初年的學校才有的氣味,是以日日在人煙罕至乃至有點仙氣縹緲的化學系館圖書室佔據一張桌子,那是我沒課的空檔偏安一隅的小旮旯。化學系館建築在坡面上,由圖書室旁的出入口進出,以為是一樓,實則是整個建築群的三樓。走進系館,照面而來的是中庭,一個已難辨造景釜痕、很像落魄大院的雜蕪中庭。我往往圖書室坐膩了便閒步到臨中庭的廊邊發呆。一日,呆滯發直的眼被中庭裡忽隱忽現的黑影拉回現實。定睛看清了,是一隻貓。腦海中已搜尋不出那隻貓具體的影像,連花色都想不起來,只因我太專注於牠企圖從中庭東邊過渡到西邊的整個過程,那謹慎、極具耐性靜定等候絕佳安全時機,每跨出一步都是謀定後動的不遲疑卻也不魯莽,剎那間風馳電掣的瞬間移位,一到下一個定點馬上隱蔽於某個陰影之下,看來都是在上一個位置時早已探查好的深謀遠慮。直至多年後我已步入中年觀看電影《聶隱娘》,才在大螢屏前恍然憶起,啊原來是牠(她)。

那恐怕是我平生第一回這麼近卻也這麼遠靜靜看一隻貓這麼久。

我同華老師說,貓實在有意思極了,太不可知不可測,不張揚不存心勾引你、引你注意,最好都不要有人發現牠的行蹤,卻實實在在深邃迷人得讓你不由得隨牠移動目光。我欣賞貓。不像狗,老傻乎乎的,若是一隻狗要由中庭東走到中庭西,肯定就是安步當車大步橫越,中途還不忘抖擻兩下、伸個懶腰拉拉筋......。我說這些的同時,小胖在不遠的陰涼水洗石子地板上一副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華老師非常熟悉我的傻話癡話夢話,記憶中,她幾次笑到前仰後俯完全沒個練功人的樣子,都是被我的犯傻激得。那日,她聽完我連一片天光雲影都不願遺漏地描述我如何遇見一隻貓,以及,如何嚮往效法一隻貓的優雅不張狂,她沒先急著笑話我,而是望著我然後幽幽說:「你不覺得你根本就是一隻狗嗎?」

噫,可不是嘛。霎時我倆同時迸發出驚天的大笑聲,把小胖都笑醒了。半點沒個練功人的樣子(我當時也隨華老師練太極)。

原來天心的直覺是對的,我是狗人。

當朱天心的讀者多年,從十二歲偶然間讀到第一本書始,轉眼流光三十幾年,沒特別意識到從哪一本書開始,一隻隻有名、有樣子、有脾性甚至有德性的貓開始出現在她的文章中,好幾隻文章裡見熟了,恍惚以為自己真的識得牠們,也算真是認識牠們不是嗎?不光是牠們,還有牠們盤踞野遊的山頭,天氣好時曬太陽打呼嚕的花台,有氣度的男子漢貓葛格為了守護眾貓進食安全站得高高好把風的牆垣,這些我不曾親訪、親眼見過的場景,我熟悉得都可以臨摹出一幅幅速寫(可惜我不擅繪圖)。更不光是眾貓們的身影以及牠們閒踱狩獵討生活的現場,身為讀者,比起身影場域氣味更強烈的,怕是天心和貓志工們一次次的幾乎撕裂心肺卻又得繼續勇敢的堅強吧。我只是透過文字閱讀,已是無數次的心頭一緊,鼻酸紅了眼,那些月黑風高裡獨行俠似的風雨護貓人,須得有一顆多強悍又多柔軟的心啊。

此次集結成書的諸多篇章中,幾度出現天心和天文陪伴或目睹貓咪故去時放聲大哭,她自嘲哭得好似最煽情的電視劇,她恐怕不知,有讀者如我是讀著讀著便咬著下唇默默掉淚不好哭出聲怕驚擾了身旁不知情的人。深信這樣的讀者我不是唯一。

曾讀過顧玉玲在某次工殤紀念活動後的書寫,「好多好多細節她們都記得,那撞擊的傷口這樣鮮明像還流著血,但日子要過,沒有時間太專注悲傷,痛到底也還能活下來。那些記憶從不曾遠離,一點就開,往事歷歷,……一次又一次,當工殤家屬誠心致謝,我想我終於理解,那感謝的真正意涵是:謝謝還有人記得他。」多麼相似的心情啊。《那貓那人那城》裡的每隻貓,每個獨來獨往孤僻成性的貓人,已故去不知所蹤的、倖存的,少數曾有過幸福的,朱天心都幫你們記下了,透過文字透過不止一本的書,這一切不單是真的,而且不曾遠去。

 

寫於二○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本文作者為前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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